圖片截取自網路
文/張正
讀著菲律賓作家卡洛斯.卜婁杉(Carlos Bulosan, 1911-1956)的作品《老爸的笑聲》,讓我屢屢噗嗤笑出聲。
苦哈哈的一家人,笑聲是他們僅有的財富。姊姊半夜在衣服裡塞了一隻牛蛙,假裝懷孕,為的是嚇家人取樂。不老實的哥哥浪跡天涯,每次回家暫居,臨走前一定變賣家中財物。家人們總在送走哥哥後匆匆返家,看他這次又偷賣了什麼。老爸超級愛面子,為了讓兒子擁有萬人迷、男子漢的名號,在友人的婚禮上散布兒子和新娘有染的謠言,導致婚禮取消,新娘跑來逼婚,兒子被迫離鄉,老爸卻洋洋得意……。
我想,一定是因為都市長大的我不理解農村生活的邏輯,也因為不曾有過家徒四壁的生命經驗,所以對於書中描寫的窮困,以及從那窮困中擠壓出的智慧與幽默,只能驚嘆佩服。
家鄉總是美好的,即使是相隔千萬里
菲律賓有七千一百零一座島嶼,交雜著南島、馬來、印度、華夏、伊斯蘭、天主教各種文化。菲律賓如此豐富多元,若不是曾被西班牙、美國、日本等強權占領或殖民,根本不應該成為「單一」的國家。而勉強組成單一的國度,強加來自遠方的制度,得利的絕非一般人民。
十九世紀末,美國取代西班牙成了主子,統治菲律賓。人民的日子並沒有比較好過,青壯人力在貧富懸殊的故鄉找不到頭路,遠赴宗主國謀生餬口。一九二○、一九三○年代成千上萬離鄉赴美的菲律賓人之中,包括不滿二十歲的卜婁杉。
在美國,種族界線嚴明,日子同樣艱難。異鄉人除了底層、零碎的工作之外,沒啥好選擇。在寒冷的雨天,排隊等待上工的空檔,卜婁杉咀嚼著對家鄉的想念,寫下第一篇故事〈老爸的笑聲〉,開啟了他的寫作之路。這是第一次,在美國的菲律賓人,以「人」的身分被書寫下來,成為當時亞美文學的重要作品。
家鄉不總是美好的,即使已經相隔千萬里。霸道貪婪的官員與富人、貪小好賭的村人與親戚、整天無厘頭醉醺醺的老爸、不務正業唬人為樂的兄弟姊妹,成了卜婁杉魔幻寫實短篇故事的主人翁。
然而,家鄉也總是美好的,尤其是相隔千萬里。那些濕熱蒸騰的泥土、甘蔗淬取出的酒精、鬥雞場的血腥與嘶吼,成了溫暖卜婁杉在寒冷異鄉的精神糧食。他止不住回憶,寫下一篇篇既荒誕又寫實的故事,安慰自己,也安慰了與他一樣在異地打拚的同鄉。
來自底層的手寫出底層人的心事
其實,《老爸的笑聲》書寫的不只是菲律賓,而是所有底層階級的故事。卜婁杉漂泊異鄉,面對無力挽救的貧窮,難以扭轉的政經結構,他在四十幾載的短暫生命裡從事工運、持續書寫,勾勒菲律賓廣大農民階層的生活樣貌,批判當時的菲國政府對政治異議者的迫害。如本書導讀所言:「他讓自己成為一道光,照見海內外菲律賓人的美麗與哀愁,苦難與奮鬥,更冀望著能為他們照亮前行的道路。」卜婁杉筆下的黑色幽默,讓人驚豔咋舌的情節,正是苦難者僅有的嗎啡,或者解藥。
但值得警惕的,不是達官顯貴的貪婪,而是豢養其貪婪的「我們所有人的貪婪」。當大家都熱切巴望同一種「成功」,競相跟隨「趨勢」,追逐豪宅名車錦衣玉食第一桶金,要比的,不外乎誰比較狠、誰比較詐、誰比較有競爭力,誰又比較敢踩著別人往上爬。七十年前的菲律賓如此,今天的台灣,不也是這樣?
短篇小說集《老爸的笑聲》在台菲交惡的二○一三年在台問世,格外尷尬,卻也別具意義。
台灣社會普遍不理解菲律賓,視菲律賓為落後國家。然而,不論我們是否正視菲律賓的存在,必須承認的事實是:台灣與菲律賓的相似,簡直像在照鏡子。除了地理相近之外,兩者都崇拜美式民主,都唯美國馬首是瞻,貧富差距一樣嚴重,在國內找不到工作年輕人,同樣流行出國到富裕國家做骯髒、困難、危險的三D(dirty, difficult, dangerous)工作。
卜婁杉筆下七十年前民不聊生的菲律賓,恍若昨日,與今天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底層人民一樣困苦,一樣必須出國打工討生活。而台灣,是當年招來大批菲律賓人從事底層工作的美國嗎?抑或,菲律賓就是台灣的鏡中之影,踏著同一種貪婪的步子前進?
想到這裡,誰還笑得出來。
(《老爸的笑聲》推薦文,收錄於《外婆家有事:台灣人必修的東南亞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