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謙 台灣通信傳播產業工會秘書長
很難想像一部劇情片，110分鐘片長，長達四分之三時間中，只見導演固執地將鏡頭停留在封閉、潮溼而陰森的小小審訊室中，畫面中演員，就僅有被刑求者，以及一整群貫徹國家暴力的施刑者。影像真實且鉅細靡遺到讓人難以直視地還原了南韓全斗煥時期，首爾近郊「南營洞治安本部反共分部」內，國家機器如何以「反共」為名，將各種殘酷非人的刑求手段加諸異議者身上，逼迫受刑求者憑空寫下如何主導不存在的親共組織、交代如何策劃未曾發生的顛覆行動。最後，加工、製造、產出一件又一件完美的共匪叛亂案。
《南營洞1985》，就是這麼一部藉由影像帶著觀影者回到「國家暴力第一案發現場」，一同直面逼視荒謬的反共體制下所帶來的折磨與苦難的苦澀作品。坦白說，它對觀影者而言，註定不可能是個愉快觀看經驗，但，導演的用意或許也正在此，唯有透過如此視覺上的衝擊，透過彷彿親身經歷受難者種種酷刑的磨難，才能讓觀影者在巨大的驚恐、不安中，走出戲院後仍願繼續思索而不輕易忘卻這些反共年代下的國家暴力。而這樣一部無比沈重的電影，竟然在南韓依舊取得不惡的票房成績。
金槿泰/來源
電影故事內容，基本上參照南韓知名民運人士金槿泰所寫下自傳性手記改編而成。1985那年，金槿泰被國家安全局拘捕扣押在南營洞審訊室內，足足刑求審訊了22天，隨後以違反國安法、意圖非法顛覆政府判刑入獄。只不過，導演將更大的篇幅留給完整呈現刑求過程，以及整個過程金槿泰與施刑者之間的互動與對話。事實上，電影中人稱「李醫生」的酷刑專家李斗煥，也是確有其人（李根安），全斗煥時期甚至多次受勳褒揚。我們從電影最後對受難者們真實的訪談片段中可以清楚看見，整個冷戰年代中，經歷過如金槿泰所遭受到的苦難者可說不計其數。
然而，隨著歷經民主化的歷程，南營洞或許不再傳來哀號與呻吟，而軍政體制也隨全斗煥下台而逐漸由民主選舉體制取代。但，當年冷戰與反共深深埋下的社會結構，真的跟著一併土崩瓦解了嗎？片中主角、被喻為韓國民主化之父的金槿泰，90年代南韓在持續進行的民主化轉型中，先後出任了國會議員、黨主席與部會首長，並在前幾年因病過世，過去「民主化運動」中的要角金泳三、金大中乃至於盧武鉉都已各自當過一輪總統了。但當年讓金槿泰在肉體與精神上留下難以言語的傷痕與苦難的《國家安全法》，以及整套冷戰時期所遺留下來的「反共」體制與意識型態霸權，卻似乎從未真正隨著民主化而消逝。
也不過就在去年，立場親北的南韓統合進步黨正在同一部《國家安全法》所授權國家介入下，黨員與黨公職紛紛遭到搜索與逮捕，甚至政黨本身也遭宣判違憲、強制解散。光是2013一年，南韓就有129人因違反《國家安全法》而遭到調查或起訴。近幾年來國際特赦組織的報告當中，幾乎年年都指出南韓持續未間斷著以《國家安全法》使人入罪。
今年一月，一位出身、成長於南韓反共色彩濃厚的家庭，成年後赴美攻讀博士學位進而入籍定居美國的韓裔女作家，因幾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和丈夫前往北韓旅遊，開始了她認識北韓的旅程，而後在南韓一些提倡統一的和平倡議活動者協助下，隨後幾年多次拜訪北韓，更出版了一本記述她旅途所見所聞的遊記著作，提倡兩韓人民間更多的相互了解，而一躍成為南韓暢銷書作家，她接受專訪時曾回憶，過去在家庭與社會反共/反北氛圍中，北韓人民竟被她理所當然地非人化/他者化甚至敵人化看待。然而，她在去年底起回南韓的巡迴演講中，開始被反共右翼人士指責為親北者，在每一場演講會場內外高喊：「滾回北韓」。到最後甚至一名右翼「愛國」青年混進演講會場內丟自製擲爆裂物，造成兩人受傷。隨後，這名女作家竟然遭到南韓政府以違反《國家安全法》、為北宣傳為由調查、陸續審訊達50小時，最後做出驅逐出境、五年內不得再入境的處分。這一切，就真真切切發生在電影「南營洞1985」年代後三十年已「民主化」的南韓。
若是如此，我們真的可以輕易而自信地說，反共體制早已是過去式，冷戰結構隨著全球化早已煙消雲散嗎？其實，南韓如此，台灣又何嘗不是？
當我們在群眾動員場合中半戲謔、半嚴肅地喊著、貼著「勿通匪類」口號與貼紙時，當我們下意識不自覺地主動希望國家援引國安法等反共戒嚴時期遺緒來抓「共匪」時，當我們持續把中生/陸生給他者化與敵國化看待，「正義」而理直氣狀堅持將他們唯一排除在健保體系內時，冷戰與反共的體制，很可能比我們想像都還來得更加頑固、強韌地存在著。更危險的是，當它早已深植人心時，褪下專制、威權色彩，換上民主自由外貌，讓這一切的「去歷史」後荒謬與扭曲，竟看起來彷彿更加「正當」、「高尚」、「以人民之名」。
可惜的是，我們的社會，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才能出現如「南營洞1985」這樣的作品，提醒著身在「民主社會」中的我們，提醒著我們必須痛苦的時刻反省著、反思著，該如何才能走出這看似無邊無際冷戰反共的牢籠，該如何才能開始著手完成真正而徹底的「轉型正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