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世榮(國立政治大學地政學系教授)
人生無常,想不到我的好朋友—朱炳坤先生就在我眼前意外的離開,我原本以為他太累了,只是暫時的暈倒,只要閉個眼睛,稍做休息,再過一陣子,眼睛自然就會睜開,一切自然會回到從前。但想不到情況卻完全不是如此,在演講台上,當他躺下去時,我不斷地的捏著他的右小腿,想給他一點溫暖的刺激,後來看到醫護人員緊急作心肺急救並做電擊,我才驚覺到情況可能不是我想像的那麼簡單,後來在馬偕醫院急診室,在醫護人員陪同下,不得不握著他的手與他傷心的訣別。怎會如此?他比我還年輕許多,向來也沒有重大病史,一切真的是太意外了,我至今都仍然無法接受。
我與炳坤是因苗栗大埔土地徵收案而結緣,他是朱阿嬤的大兒子,朱阿嬤多年前也是意外離世,我們原本以為好不容易官司打贏了,農田也保住了,朱家開設的「豐益商店」必定能夠回復以往幸福平靜的生活。只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世事的演變竟然會是如此,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猶記得我與炳坤第一次見面是在公共電視「有話好說」節目,由於大埔自救會發言人葉秀桃女士無法北上,她告訴我有一位那時在台北上班的朱先生會來參加,當晚見面後,我才發現這位朱先生真是一位憨厚的老實人,因為,他大概是一位連如何罵人都不會的人。他的話不多,面對劉政鴻的惡行,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非常的憤慨與生氣,原本很希望他能多講一點,但是,話沒講多久,主持人陳信聰先生就必須趕緊接過去了。後來,在朱阿嬤離世之後,我們在立法院舉辦記者會,他大概也只是捧著媽媽的遺照,含著眼淚,哽咽的要劉政鴻縣長「還我媽媽來!」面對著那麼大的苦難與折磨,他還是無法開口罵人,唉,一路走來,他始終如一,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
也就因為如此,他也絕不吝於給自救會及外地朋友伸出援手。就以「張藥房」為例,房屋被強拆之後,為了找尋及放置張家被隨意丟棄的物品,他無償提供自己的房子,讓那麼多找回來的丟棄物品就放在他們位於公義路的家中,而那裡也是許多志工休息及睡覺的地點。他也無償提供了許多食物、點心、水果、飲料等,讓協助的志工沒有後顧之憂。凡是與大埔自救會有關的事情,或是其他自救會發出求救訊息,他都是義無反顧的協助,不僅出錢出力也提供各式各樣的需要,往往都是把別人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他是「一方有難,八方來援」的最佳實踐者。
記憶中最為深刻的,是當我開車載著張森文大哥從台北出院,回到大埔時,張大哥第一次看到自己家被拆,心中是悲痛萬分,當我們都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張大哥時,那時只見炳坤難過的走過去,用手攬著張大哥的肩膀,二個男人低泣著,慢慢的離開現場,那一幕,我永遠都是記得的。
這幾天我一直反覆在想,為什麼會是如此?
我很想告訴大家,這些土地被徵收戶面對的是一個由政府機器、法令制度、地方派系、財團建商所合組的邪惡集團,這個邪惡集團擁有非常龐大的資源及勢力,尤其又是有公權力當靠山,致使他們承受著非常巨大的壓力。在我所認識的受徵收戶中,其實有許多人在此壓力之下,都罹患了各式的精神疾病,他們睡不著、也吃不下,整天渾渾噩噩,人不僅消瘦下去,失去了生活的光彩,也有一些長輩甚且因此而失去了生命,而這大概是外界都不知道的。
由於我國政府至今仍不改其過往威權統治性格,許多土地徵收戶在政府強勢逼迫之下,認為抗爭無用,在百般不願的難捨心情下,放棄了自己的家園,但是在他們的內心,其實都是嚴重的受到傷害。尤其是自救會的朋友更是受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更且有許多抹黑及污衊,例如稱他們為釘子戶,說他們的反對乃是因為要有更多的金錢補償等,由於宣傳媒體大抵都是掌握在那群權力優勢的邪惡集團,現行行政又嚴重缺乏正當法律程序,致使他們的心聲都無處可以述說,非常的痛苦。他們往往告訴我,「我們根本不要錢!我們只是要像大家一樣的保有自己的家,這不是名正言順嗎?為什麼外界要這樣的誤解我們?為什麼?憑什麼?」
經由與他們長時間的接觸,讓我深刻體會到台灣學術界及行政界的嚴重失職,因為,我們的社會時常是隨著這個邪惡集團而起舞,誤將土地徵收的抗爭解讀為金錢補償的問題,並由此引伸出土地被徵收戶是貪得無厭,只為私利而不考量整體的利益,因此,社會進一步來污衊及抹黑這群已經很可憐、並且已經被逼至牆角的受災戶,這是造成了他們身心俱疲,失去身體健康的關鍵因素。
其實,土地徵收絕對是基本人權被侵害的課題,對於它的履行一定要採取非常慎重及嚴謹的態度,檢視其是否符合土地徵收必備要件,而不是像現在這麼的隨便的。另外,我們長期以來也都忽視了這群土地被徵收戶的身心健康情形,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所認識那些家園被徵收的長輩及朋友,有一些人是在得知房屋即將要被拆除之後,整個人完全走樣了,甚且失去了繼續生存的意志,這些訊息絕對是要勤走基層才會得知的,他們大概都是備受折磨的含冤而去,在朱炳坤之前,已經有苗栗灣寶的張木村大哥、及苗栗大埔的張森文先生,在他們之外,其實也有一些長輩也都相繼離開了,他們絕非是自然而去,而是被逼迫而亡,但是我們的學術界及行政界卻從來都沒有過類似相關的研究報告,我們社會的大多數人只會幫著邪惡集團來譴責及傷害他們而已。
真讓人想像不到,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園竟然要付出這麼高額的代價。我們國家早已解除戒嚴,一切皆應回歸民主憲政常態,而憲法第15條不是明文規定生存權、工作權、及財產權應予保障嗎?而政府也已經簽署了兩人權公約,在《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裡的第11條、第4號及第7號《一般性意見書》裡,不是也明文規定禁止強制迫遷嗎?為什麼政府還可以這麼做?
由苗栗大埔土地徵收案及炳坤的不幸離世,讓我們再次警覺,現今的台灣社會其實可以分成二個階級,一個是前述邪惡集團所組成的統治階級,另一則是沒有政治經濟權力的善良百姓階級,前者為了累積其財富,在擁有公權力的情況之下,往往以「依法行政」為名,任意剝奪及罷凌後者的基本人權;而我們國家對於財產權及生存權的保障也是因此不同階級而有絕大的分野,前者的財產權及生存權不僅是獲得充分的保障,政府甚且還不斷地賜給予容積獎勵、免計容積、移轉容積,讓他們可以大賺其錢;更為過份的,政府竟然還可以動用都市計畫及土地徵收手段來幫忙圈地,由他們來任意炒作後者辛苦所建立起來的家園及賴以為生的土地。可憐老百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由張木村、張森文、及朱炳坤的離世,讓我們請楚的看到台灣社會的階級分明及階級壓迫。
我們要控訴這個政府,我們更要嚴厲譴責這個邪惡統治集團,他們為了創造自己的財富,累積自己的政治資源,竟然可以任意剝奪別人的財產及生命,而現在台灣依舊遍佈的土地徵收不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強烈認為炳坤是在這樣的壓迫及罷凌之下的另一位犧牲者!
苗栗大埔自救會雖然在詹順貴律師及李明芝律師的大力協助之下,好不容易打贏了官司,把農田及家園保住了,但是這其實僅僅只是最基本及最卑微的目標而已。在長期不公不義的土地徵收過程中,他早已傷痕累累,內心及健康都飽受摧殘,只是我們從外表看不出來而已,尤其是像炳坤這樣善良憨厚的老實人,雖然內心難過,但是大概都是獨自承受,加上他又是長子,上有八十高齡的老父,在必須承擔照顧家族的責任下,其內心的折磨及痛苦更是可想而知。而我也認為炳坤的離世絕對不會是一個獨立的個案,倘若目前這個吃人的制度不改,不論是任何政黨執政,這個邪惡統治集團依舊是隻怪獸,將會隨時吞噬被它相中的任何一位善良的老百姓。
炳坤是一位好朋友,也就像是我的家人,是我生命中一位重要的成員。多年以來,每次去大埔都是先去他那裡,而為了讓大家瞭解台灣的土地徵收,我也屢屢帶學生及海內外學界朋友,前來大埔見習,每次炳坤都會熱情的招待我們,並做現場的解說。而他、妻子景蓮、「豐益商店」、及那片農田也都曾是政佑及明芝婚紗攝影的要角,我依舊還記得炳坤及景蓮那天是笑的多麼的快樂及燦爛!
啊,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復返並凍結在那個時刻!只要想到未來將不復見他在農田復耕及收割時的歡喜笑容、而他原本計畫與妻子景蓮及家人同遊日本的計畫也終不可能實現、及以後再去「豐益商店」將再也看不到這位憨厚老實的朋友時,內心是無限的悲淒,不禁潸然淚下!
然而,各位朋友,炳坤應該不希望我們為他難過的,努力擦乾眼淚吧,他已經結束了人間的苦難,此刻應該是快樂的與母親在天堂相聚了,每當我們想念他的時候,請遙望天際,想像著他的笑容,他應該會在那裡回應著我們的。炳坤,我們衷心感謝您,謝謝您對於反浮濫土地徵收的貢獻,也感謝您對於自救會及各地朋友的協助及熱情的招待,我們將會永遠記得及想念您!而我們也終究會再重逢的!不過,請記得,那時我一定會問您,為什麼要讓我們這麼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