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

【2015公庫走訪香港】之三、文明的暴力-新界東北開發爭議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因國共內戰而有大量難民移居新界,自行搭建鐵皮屋或木屋,簡稱寮屋

台灣、香港,不論在優勢的政經階層或民間社會都相互關連、彼此牽動,為了讓兩地的另類媒體、社運組織與社會大眾看見彼此,公庫提擬光影游擊最前線—華人另類媒體連結計劃,藉由兩地另類媒體記者移地互訪,瞭解彼此的議題、反思組織運作與困境,並且思索未來更緊密合作之可能。

文/公庫記者羅真

農村,給人的印象是互助共生、關係緊密的,但在香港新界東北邊一個叫「古洞」的聚落,卻是十分迥異的景象。跟著香港「土地正義聯盟」成員的腳步,我們走進「古洞」,聚落中許多房舍由破舊鐵皮搭建而成,房舍雖緊緊相鄰,卻戶戶有鐵絲繞成跟人差不多高的圍籬,戶戶養狗,牠們聽見陌生人的腳步聲便狂吠不已。走在村中的小徑,一路上沒見到什麼人。

「為什麼這裡的住家都要圍上鐵絲?為什麼他們養狗?」我問。
「居民大概是覺得沒有希望。」住在這裡兩年的周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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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豁然(左)
土地正義聯盟成員,古洞北關注組,香港大學人類系畢業,居住古洞兩年,進行在地組織工作。

葉泳琳(右)
土地正義聯盟成員,古洞北關注組,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學生。

古洞曾經是活躍的社區,一條大馬路上就有三間茶樓,在上世紀五六零年代,是農民在假日聚集擺賣的熱鬧墟市之一。1984年香港政府築起粉嶺公路,公路將古洞切開成南北兩區,部分居民遭受迫遷。在現代化與城市化的發展過程中,人口流失,既有的地景與生活紋理也逐漸消逝,現在古洞只剩下一間茶樓與幾間士多(雜貨店)。

葉泳琳告訴我們,過去二十年來,新界有許多租地耕種的居民不斷被告知腳下的土地即將被徵收開發,但期程始終未知,過程中,居民屢屢遭受地主或地產商要求搬遷。經常有疑似地產商的手下到村中恐嚇居民,有的用鐵絲網圍住房舍,有的用大車破壞村內環境,有的甚至會剪斷電纜差點釀成火災。恐嚇、天天年年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感,對一個人來說無疑是種凌遲,但仍舊無力離開的人只能在原地喘息掙扎。簡陋的房舍外觀、鐵絲與狗,周豁然說大概是恐懼與失去希望的象徵。

這群底層人民有一個共同的特質- 他們是沒有土地的人,是新界的「非原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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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村民李肇華說,80年代已經提到古洞村要被發展,村民不知何時清拆,房屋也不敢維修。「為什麼在香港,努力生活維持自己的家園,要一直受到這樣的折磨?」(圖片截取自紀錄片《巨輪下的新界東北》)

 

歷史巨輪下沒那麼幸運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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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居民在政治上的權力

原居民享有許多政治特權,例如不必住在村內仍擁有投票與參選的權利。葉泳琳說,各村落村長、村委組成鄉事會,也會參與區議會選舉,而鄉事會主席是當然區議員。他們熟悉政治遊戲,也就比較有機會獲得官員的資訊或政府要開發的消息。

在上水地區的政治派別有二,一個即是上述「鄉事派」,另一個則是「建制派」。「建制派」是親香港與北京政府的政治聯盟,由民建聯、工聯會、勞聯、自由黨、新民黨等所組成的政治勢力。兩者在開發上持同一立場,但在某些時候仍可能有政治上相互制衡的作用,葉泳琳因此認為,一旦原居民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香港也沒有未來了。

時光回溯到一百多年前。1898年,英國因軍事防衛理由迫使清廷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借新安縣廣大範圍的土地,為期九十九年,此租借範圍後命名爲「新界」。概括來說,當時即定居在新界的務農居民便統稱作「原居民」,但生活在水上的人家則未受殖民政府在管理上特別的正視,因此水上人家以及較晚搬遷進來、僅僅為了生活租地耕作的移民者,其所享有的各項權益與原居民有鮮明的差別,統稱作「非原居民」。這是新界特有的政治結構。

英國殖民政府作為外來者,本就不是在地的領導人,況且與在地居民語言文化扞格不通,因此在管理與政策推行上,必須先取得在地權力者的支持與配合。

1967年,香港發生大規模反抗殖民政府的「六七暴動」,1970年政府又計劃在新界開發新市鎮,因此取得在地支持便成為殖民政府迫切的目標。1972年,政府即推動「小型屋宇政策」作為分化原居民與非原居民的手段。政策中,政府給予香港原居民的男丁,每人可有一次建造三層樓房屋的權利,並且不須繳交地價稅。這個讓男性原居民世代子孫有屋有地的政策俗稱「丁屋政策」,這般權利被稱作「丁權」,「丁權」不僅是特權,更可以作為商品轉賣地產商,因此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原居民」是為既得利益者。

而五六零年代因著國共內戰或文革而南逃至此的中國難民、或者因各種理由後到此地的移民逐漸形成「非原居民」村落。他們為了生活租地耕作,自食其力搭建寮屋、鄰里共同捐錢鋪路,漸漸完成各種生活上的基本設施,也一度成為香港農業發展的主力。

臨田建築的寮屋同樣要繳錢繳稅給政府,因此可以說得到政府的默認而長居於此。但無論是合法的租戶或者臨田建築的寮屋,都是沒有土地的次等佃農,一旦要進行土地開發,這群沒有土地的人便成為國家機器優先、並且得以合法驅逐的對象。在新界東北開發案中,即有人批評政府執意向「非原居民」徵地,卻對旁邊粉嶺極少數人享用的高爾夫球場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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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村的寮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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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村另一側非寮屋的房舍,外觀迥然不同

 

文明的暴力-新界東北開發爭議

「新界東北新發展區計劃」是香港政府近三十年最大規模的新市鎮開發計畫。在官方資料中,1990年代政府即有開發新界的討論,1998年具體提出發展計劃,將開發古洞(包含古洞村、松柏塱村、大頭嶺村)、粉嶺北(包含石湖新村、馬屎埔村、天平山村、虎地坳村)以及坪輋/打鼓嶺三個區域,將之打造成佔地614公頃的新市鎮。香港政府指出,開發目的是為提供住宅密度以供應更多居住單位,此外,還有改善鄉郊環境、保護具保育價值資源、提供土地發展高增值及無污染工業等公共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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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0rz.tw/62XUj

根據香港規劃署官網公布的工程研究報告,此項規劃預計提供59900個住宅單位,其中36600個為公共屋邨(香港的社會住宅),23300個為私人房屋。公共屋邨占地39.5公頃,私人房屋則占地43.3公頃。2007年政府公布的《香港2030》則建議盡快開展規劃工作。

然而,這些數字有可討論之處。

根據上述數字,公共屋邨用地僅占整體開發計畫面積的6%、私人房屋用地占7%(占地較公屋多,卻容納較少量居住單位,換言之私人房屋的居住密度較低),其餘87%廣大的土地則作為景觀綠地與保育生態之用。在地抗爭者即抨擊,這般發展是一種「破壞性的發展」,先剷除所有東西、再說要種樹綠化,但是這裡無論是農田還是濕地本來已是綠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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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東北有廣大面積的農田

 

而在解決無住屋問題方面,土地正義聯盟為文指出,香港市區有4000公頃閒置未用的土地可以應付住屋需求,其中2000公頃為住宅用地、2000公頃為短租用地,因此即便不開發新界新界東北、不填海造陸蓋房子,也能解決無住屋問題。因此,在地社運組織看到的無住屋問題並非土地與房屋供應不足,而是資源分配不均、以及對於「發展」的單一想像。

長期以來,政府不斷以推土機式的開發創造GDP數字的增長,但在地產霸權不斷圈地茁壯的同時,整個社會也親身經歷涓滴理論的幻滅與貧富差距的擴大。此外,這般經濟至上的發展模式窄化了「發展」的意義,由上而下的規劃設計經常漠視草根居民既有的生活脈絡,舉新界東北的例子來說,土地正義聯盟指出,政府預計創造的就業機會是研發或商業服務業,可是比例與各項要求不詳,在新界東北的居民是否有相應的學歷與技術去滿足人力需求仍有未知的風險;另一個例子,石仔嶺安老院的老人將被安置在大樓,一改過去的生活模式,且上千名的老人中符合申請資格者有限,選擇在家養老的村民則完全被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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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未來「發展」後的樣貌(圖/古洞北發展關注組臉書)

 

回到「非原居民」,他們是一群沒有土地的人,因此順理成章地成為被土地遊戲漠視甚或排除在外的人。

「非原居民」沒有土地,因此不能獲得《土地收回條例》中的徵收賠償。不過,在新界東北開發案中,地政總署特別提出的補償方案也有羅列「非原居民」的賠償,但主要針對曾經向政府登記的寮屋住戶。這群居民可優先輪候入住公共屋邨,或者可選擇領取津貼最高60萬元港幣(約台幣258萬,這筆資產額度將失去申請公屋的資格),至於沒有向政府登記、所謂非法住戶的賠償則由發展局長酌情辦理。然而,有居民指陳實務上有許多限制。

在古洞北生活十八年的阿芳就說,政府的賠償方案太多附加條件,村民很難申請,更無從獲得賠償。「政府說每戶會賠償60萬現金,但這60萬裏有好多附帶條件,我先生今年五十歲,即使在這裏出世的都不合資格,拿不到60萬。另外政府說會提供古洞南的一塊地用來復耕,但那塊地已被私人發展商收購了,他們不會租給我們耕田的。政府又說提供公屋,可還要資格審查,門檻和其他排隊輪候公屋的人一樣高,我們沒優惠優先權。」-香港成報網報導

此外,這些沒有土地的「承租戶」在政府介入前便有可能遭地主迫遷,就如同本文一開始所述。

古洞村有百年歷史,過去,村裡面的工廠提供充分就業機會,在地居民自給自足。如今在發展面前,不同利益的居民分化,既有的生活網絡即將消散,而未來要如何活?仍是未知。古洞的「非原居民」以「滅村」來形容這場徵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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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村內的食品與醬油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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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村內的鋕記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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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法阻止市民表達意見?

官方有許多小細節可以阻止市民表達意見。舉例來說,將開會時間訂在平日、開會日期是當初選項外的日子、要求早上九點到場但罰坐四小時後才讓你發言;或者在會議中限制發言時間、委員自行規定多個人的發言時間不可累積給一個人使用;又或者,在與民討論會議後自行閉門決議,例如香港軍事碼頭改劃案中,有近兩萬份反對意見,最終委員會仍在閉門會議中通過規劃案。

來源/整理自黃俊邦《佔領城規會》
圖片/香港獨立媒體網

 

制度上,的確有居民的發聲機會,但設計上是否能充分發聲與討論則有疑義。新界東北案經歷過三個階段的公眾諮詢(2008年11月、2009年11月、2012年6月),然而諮詢的設計卻難以讓官民對等談話。例如2012年8月5日在打鼓嶺的諮詢會議,居民表示事前未收到政府的通知;同月13日在粉嶺馬屎埔村的諮詢會,當天有上千居民到場表達意見,但場地卻只能容納三百人。有居民指出,政府舉行公眾諮詢前從未向他們解釋計畫內容,因此根本無從提問。

香港社會因著中港矛盾加劇,使得這個在深圳旁邊的新市鎮開發案獲得輿論高度關注。2014年6月13日,城規會尚未通過新界東北規劃圖、但卻先行向立法會財委會申請前期工程撥款,引發千名民眾聚集在立法會外示威,香港政府出動鎮暴警察驅離,抬走近兩百人。同月27日,財委會表決通過撥款,場外四千餘抗爭者指稱吳亮星違反議事規則。2015年4月城規會通過發展規劃圖,6月經行政會議核准。

周豁然說,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50年後(2047年)的情況仍是未知,但屆時,地產商有可能像「原居民」一樣會是既得利益者,因此地產商趁著現在不斷囤積大量土地。新界東北計畫中,官、商、鄉(此處的鄉指的是原居民)三者之間利益輸送的傳聞不絕於耳,政府提出「4000平方米以上地主可換地自行發展」,亦遭詬病為為地產商量身打造的政策。幾個預計發展的區域都有大規模的地產收購活動,坪輋有恆基,粉領北主要是新世界、恆基,古洞北有霍英東家族、恆基、長實、新鴻基、晶苑。

 

事在人為,一切都是過程

2007年,政府公布的《香港2030》建議盡快開展規劃工作,2008年,古洞村成立了反對發展的組織「關注組」。關注組有二十幾個成員,主要的工作是倡議,並組織在地居民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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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北發展關注組的行動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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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洞有醬油工廠,也有居民自釀醬油(圖/古洞北發展關注組臉書)

 

此外,他們也在各方面如農業、環保議題上努力。葉泳琳說,「這樣才不會讓土地議題太離地,才不會趕不上政府的速度,才不會只能滅火。」他們也會在市區販售古洞村民手釀的醬油,讓都市人瞭解古洞、讓他們的生活裡也有古洞的元素,進而明白發展計畫跟每個香港人都有關。

但組織工作並非易事,大部分的居民並不會表態要參與關注組、或者訴求賠償,傾向看情況行事,而漫長的抗爭過程也有許多變數。葉泳琳說,過去古洞的居民曾經是活躍的,例如2014年6月13日在立法會外的抗爭,古洞村有百名村民站出來發聲反對。現在的氣氛今非昔比,村民感覺這裡真的要發展了,抗爭再也沒有用了,特別在雨傘運動後,有些村民會感嘆即使這麼多人站出來,一切依舊沒有改變。

「但我不會感覺悲觀,事在人為,我覺得這是過程的一部份。」

 

延伸閱讀

香港新界原居民特權身份的歴史建構過程(鄭家駒)
要求政府立即撤回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的十個理由(土地正義聯盟)
反對聲背後的苦衷東北村民大控訴(成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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