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從台西村堤防看見的六輕)
圖、文 / 黃顯淨
「蛤!伊已經係(死)啊喔!」、「你看這是我小的時候」、「這個阿伯住在那裏」……擺放有《南風》攝影集的前台,就在搭棚表演的入口處,經過的、要來參加活動的老老小小,時常來翻攝影集。有一位阿嬤說她想要看看自己的照片有沒有被放進攝影集裡,一頁一頁仔細地翻,端倪影中人,不時呢喃幾句,跟我們這些外地人說說村民的情形,過程中甚至還訝異的指出裡面的遺照,從照片裡的照片知情死訊,那一頁,對阿嬤來講,應該是一張訃聞。
從阿嬤的描述裡看這本書,彷若看見民間謠傳閻王手裡的「生死簿」一般,可以知道地方多數人的近況;成群的小學生也來翻閱,弟弟翻開自己的照片所在,跟我們說這是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現在已經五年級了,弟弟翻書的時候不是看頁碼,而是能夠粗略的掌握紙張堆疊的厚度,翻開大概的位置,很快地就能找到自己,大概是「看透了」這本書吧!
坐在前台,雖說是幫忙顧攤,但是看到村民訴說著影中人,才又一次的被點醒,這本攝影集是扎扎實實的從台西村民身上長出來的,是他們的生命史,而站在這裡,這册生命史變得如此立體。對我們這些外來者而言,透過村民的話語,密合了攝影集與真實的現況,但我想,對於村民及攝影家許震唐而言,他們與真實從來沒有疏離過,只是不斷的被迫與生命疏離。
許震唐認為這個村莊有一天只會存在於照片中,於是二十幾年來持續的紀錄著,因為六輕的污染,在這個呼吸都充滿風險的環境中,難保觀景窗裡的人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再度出場。在這個概念下,每一次按下快門的剎那,都是生命中的倒數第二張照片,而最後一張,則是留給靈堂。在這樣的想法下紀錄,與鐘聖雄記者一同出版了《南風》攝影集。也許對於許震唐而言,這是一部悲傷的作品,但是從村民凝視照片的眼中,卻看到了一種不知是滿意或者期待的樣子,或許,那是一種被看見的渴望。而在紀錄者許振唐與被紀錄者村民阿嬤的身上,存在著一種悲喜交加的複雜情結。
還記得鍾喬說過,那邊(台西村)的村民對演戲沒有很大的興趣,於是便以證言的安排,在那邊帶工作坊,形成《南風.證言劇場》村民的現身,而後又發展出《女媧變身》一戲,在「返鄉的進擊—台西村的故事」活動中皆有演出。我尚不知「證言劇場」這個名稱是否為何種戲劇脈絡所屬的形式,或者是否該稱為戲劇或表演,但我認為這是帶有強烈社會中介的藝術作品,或者精確如鍾喬所說,一種「文化行動」。
在這個文化行動當中,包括村長共有七位村民站在台上,站立在三合院的正前方,觀眾席除了堆滿了人,更是堆滿了攝影機、照相機、手機,當這群「曾經對演出不抱興趣的村民們」,面對各種眼神、各種機器凝視下的證言,比想像中的更震懾。而台上的村民極具媒體敏感度,幾次都在激動的話語後提出請求,「拜託媒體給我們轉達,看能不能給我們改善台西村」、「我們做事人,盼望,希望沒你給我們轉達,謝謝」,面對人群、鏡頭仍能一氣的論述。
不是他們演說的多好,而是劇場工作更深刻的發掘了他們想要說的話,不再渴望別人代議,而是為自己發聲,迫切地去取代那些反動、沮喪的精神,不是等待他人、不是期待歌恭頌德的天明,而是將話語權回歸於自身,並用藝術的手段相互編織,把心裡想講的話說出口罷了。藝術手段的不可或缺,讓村民所遭受到的境遇,成為風格洗鍊的新語言,形成了自我發聲的擴音器。在證言劇場的訴說之後,那悲喜交加的複雜情結順勢而解,許振唐與被紀錄者村民阿嬤的紀錄與凝視,化為進擊的火光!然而這就變誘發人思考,這種被看見的渴望,與長處於舞台上的演員渴望被看見,是如何不同,也是思考《南風.證言劇場》是否為戲劇表演的因素。
也許,比起讓他們去發展一個新角色,戲劇更多的是讓他們做回自己,只是在這新來與故往之間的權衡,我想多半是後者支撐得多,而對於自己如何作為台西村民或者扮演呈現,則是新的嘗試。
對我而言也許不能單純的斷定這是不是一場戲劇演出,而是台下的觀眾如何看台上的這群人,也許有人看作是抗爭的一個政治行動、也許有人視為一種凝聚大眾的組織行為,但也有一種被評斷為戲劇的可能正在被期待著。這歸屬於戲劇的思考評斷,並不來自於有一個舞台等著人們上去作戲,而是來自於戲劇的過程、引導與方法充斥其中,也就是肯定戲劇、藝術的向度是廣闊於社會大眾的。
所謂的戲劇的「展演」卻容易被誤會,常常聽到本故事為真人真事改編,但我想《南風.證言劇場》其實是真人真事沒有改編。而當然,若村民的《南風.證言劇場》是一場戲,那他終究是戲一場,人們在藝術作品中受到撞擊,重新復活、甦醒之後,還是得回歸真實,去面對環境問題,去面對六輕帶來的污染問題,而那些村民背後的故事,有一部分是同在這個島嶼的我們。
跨越濁水溪 方能到達彼岸
而我們跨越的 行經的 他人的故土
是讓 現代社會自覺的彼岸
只要南風吹
便會傳來混世魔王的腥味
滴落魔咒汗水 讓土地再度乾涸
在各種知覺上挑釁 迂腐著
而不斷失落的那裡 卻是村民難離牽絆的居所
彼岸 是大城鄉台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