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orris Huang
【紀事1°】
Sangay Choden的哥哥,於西元2004年某月某日深夜11時43分,因胃出血病逝於北印度大吉嶺區立醫院Sadar Hospital;從入院到過世前他都沒有辦法再見到任何一位家人。
十年後,我怎樣也想不起 Sangay大姐的哥哥到底叫什麼名字,連她哥哥是哪一天走的都想不起來。翻遍當時留下的所有日記剪貼簿明信片;沒有,我什麼都沒寫。
Sangay a-jia la[1]全名Sangay Choden桑格秋鄧,是我在中心交到的第一位藏人朋友。看似粗枝大葉的她實則心細如髮,待人豪爽真誠。雖然很愛開玩笑但心地善良正直,任何時候你需要幫忙她絕對第一個站出來。同時她的英文也很爛,每次聊天她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What ? Morris la[2] , WHAT ?」
深夜11點多,Lee、Robert和我[3],三人早已窩在溫暖的毛毯裡。邊閒聊彼此今天在中心的工作狀況,邊等著邊境高山睡神緩緩降臨。Robert說她電腦課上的小朋友今天又「手動」關機了;他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直接按掉電腦的電源總開關,Robert說:「我叫他們“Turn off the computer“, 他們就真的給我『TURN OFF』!」看到好脾氣的Robert這麼傷腦筋,我和Lee笑得東倒西歪。
訊號一向很糟的電話突然響起, 是Sangay打來的;剛從錫金一路顛簸回來的她劈頭就說:「Morris, 妳們可以現在來我家嗎?」我莫名奇妙地回她:「我們幹嘛去妳家,都這麼晚了。」因為入夜後山上就一片烏漆抹黑說不怕是騙人的,沒有手電筒根本走不了無盡蜿蜒的山間小徑。也因為外頭實在冷得要命雖然走路十分鐘就到她家。不,更準確地說是個不到八坪大的房間,Sangay一家三人就在這超小正方體裡做飯睡覺生活。
「我哥哥死了啊!」Sangay像是再也撐不住心裡的委屈,堅強如她竟然就那樣嚶嚶地哭了起來。
「怎麼可能…!」我再也說不出話。我們立刻圍上披肩出門。
「My brother die ya….!」短短十分鐘的路程我忘不了Sangay的低聲哭泣。
怎麼可能?我們三個人今天下午也不過幾個小時前才剛去醫院看過他啊這怎麼可能。雖然那公立醫院很誇張就像是有窗戶的立體停車場停車格停滿病床但畢竟還是醫院啊,怎麼可能。哥哥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啊怎麼可能就這樣…。
不就只是胃出血而已嗎怎麼可能?
哥哥臉色有點蒼白但我們來自台中大坑的專業護士Lee還特地替他量血壓,哥哥肚子餓了向隔壁床的病人家屬要水果吃;Lee立刻叮囑他:「天啊,你胃出血絕對不可以吃東西,尤其是葡萄太酸了!不可以吃喔。」Lee還交代在場的印度護士:「這位病人是胃出血,請不要給他食物。」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雖然醫院護士都搞不清楚哪床病人生什麼病有時連病人自己也不大清楚,但這裡是醫院畢竟有醫生在的吧怎麼可能。
這到底,怎・麼・可・能?
請問三個非親非故的人可以如何安慰失去至親的另外三個人。
失去兒子的老媽媽,失去父親的小Nawang;以及失去大哥的Sangay。
老媽媽上了年紀身體不好,雙腳已經不大能走,平日大多躺臥在床上。小Nawang的媽媽,也就是Sangay的大嫂,身體狀況極差無法照顧Nawang,所以Nawang從小跟姑姑Sangay比較親,生活所需都由Sangay一手照料。
請問我們三個人到底應該怎樣安慰才剛剛失去至親的另外三個人?
Sangay邊哭邊不停地說著;今天傍晚六點多她好不容易從錫金趕回大吉嶺就直接衝到醫院,但探病時間早已經結束,醫院警衛不讓他進去看哥哥。
Sangay不停地說。中心的人通知她哥哥住院以後,她就想盡辦法買車票,但是要從錫金回來的人太多了她排隊排了好久就是坐不到上午出發的吉普車。
她一直不停地說「我哥哥死了呀」。
Sangay不停地說,不停地、不停地哭。
是啊這些我們都知道。很不巧,這禮拜Sangay必須到錫金一趟,哥哥被送進醫院的前兩天,他還因為胃痛跑到我們的小木屋來問Lee拿點胃藥。
「妳盡力了Sangay,這些我們都知道。」
Nawang才十歲, 抱著自己膝頭縮在地上。 他像往常一樣,帶著十歲的倔強默默流淚 。孩子王Robert輕輕抱著他但自己卻哭得比他還厲害。
老媽媽淚眼模糊地看著大家哭成一團;是的,近年她的眼睛也不大好,她的心已經太累說不出任何話了。
【紀事2°】
Sangay Choden的哥哥,西藏流亡難民,出生於北印度大吉嶺西藏難民自助中心,為流亡藏民第二代。得年不詳,身後遺有一子 。
我不知道他們三人怎麼有辦法接受這種事情,但他們還是默默地接受了;帶著永遠不會乾的淚痕。
接下來幾天,守靈、入殮、到火化遺體,我們全程陪著Sangay一起。
我們搓著棉花做燈芯因為有好多油燈要點亮。我們在火爐上融化植物油,因為大吉嶺實在太冷了買來的各種油都會結凍。我們提著大茶壺給每一盞正在燃燒的油燈添油。我們和著糌粑麵團揉成momo供給死者。我們煮奶茶給每個來幫忙的人,沒日沒夜地煮。喇嘛們在一旁誦經,沒日沒夜地誦。
難民中心裡的藏人們已經很習慣看到自己的同胞凋零,但這次離開人世的是這麼年輕的肉體,大家眼中有著藏不住的無奈和悲傷,但誰也沒有把絕望說出口。
十年後,在台南旅行時遇到熱情開朗的廣州女孩,她在東海大學當交換學生,趁著假期到處旅行,去過的地方比我這個本地人還多。當我說到曾經在大吉嶺西藏難民自助中心,跟那些翻過喜馬拉雅山脈逃到印度的藏民生活過一段時間,她說:「我不懂怎麼會有人寧願放棄比較好的生活,跑到印度當難民。」當下只能儘量語氣和緩地回答她:「因為西藏人想要有宗教自由,他們想要擁有追隨達賴喇嘛的自由。」
但心中沒說出口的話是:「小姑娘,妳真的知道什麼是『自由』嗎?妳會願意付出多大代價來換取這個妳尚未理解的人類基本權利:『自由』?」
說實話,我情感上同樣無法理解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在藏人心目中到底有多崇高,但我吃過他69歲的生日蛋糕。每年七月六日巨蟹座的達賴喇嘛生日時,中心都會放假一天並且準備一個特大號的巧克力蛋糕。大家聚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裡,對著牆上的達賴喇嘛尊者照片跳西藏傳統舞蹈、唱生日快樂歌;藏文的一遍、英文的一遍,然後應大家的要求中文的也來一遍。照片顯然是合成的,慈祥微笑著的達賴喇嘛身後是掛著彩虹的布達拉宮;接著大家開心地分食他吃不到的生日蛋糕。
每當想起那場景,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在心中蠢動著。情感上無法體會,但理智上可以理解。
但我真的不知道Sangay、老媽媽和小Nawang以及中心裡所有的藏人,他們怎麼有辦法接受「只是因為胃出血就過世了」這種事情。
接下來幾天,我無法停止問自己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因為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問。
為什麼Sangay的哥哥會死呢。因為他胃出血。
怎麼會胃出血就死呢。因為大吉嶺的公立醫院很爛不過私立的太貴設備什麼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為什麼大吉嶺的醫院很爛。因為印度普遍情況就是這樣的,大吉嶺雖然不是大城市,但已經比印度很多鄉下地方好了。即使如此,我仍深愛著這個無比混亂、不可思議到極點的國家。
等等好像有點離題,我們換個方式再來一遍好嗎?
那為什麼Sangay的哥哥會得胃病呢。因為他以前待在印度軍隊。
印度軍隊?西藏人加入印度軍隊?對。因為軍隊裡的薪水比較高,對年輕力壯的二代難民很有吸引力。
好吧,那加入軍隊跟胃出血又有什麼關係?因為藏人通常被編入北印度的特別邊防軍(Special Frontier Force,縮寫SFF),去駐守那些又高又冷的喜馬拉雅山麓,也就是對抗中國軍隊。
然後…?然後這些邊防軍人們為了在寒天中取暖,只好喝烈酒,用又多又濃的烈酒代替逐漸消失的體溫,結果大家的胃都搞壞了。
⋯⋯⋯⋯⋯⋯。
怎麼不問了?不會這樣就問完了吧。Morris你應該還要問,為什麼這些藏人要冒著生命危險逃出西藏為什麼他們會變成難民啊?Morris,你聽到回答後也應該心中一驚接著馬上追問那這些翻越喜馬拉雅山脈的第一代難民到了印度之後的生活是怎樣的 ?印度政府對他們好不好?現在第二代甚至第三代難民的生活又是怎樣的,那教育呢工作呢他們手上拿的是什麼護照他們有護照嗎?
⋯⋯⋯⋯⋯⋯。
薩依德是這樣描述住在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孩童:「他們是難民的下一代,換言之是下一代的難民。」[4]這句話對於流亡世界各地的西藏難民而言,同樣是可悲的真理。
快接著繼續問啊Morris我們已經很接近問題的核心絕對不可以現在就放棄。你不是很想知道Sangay的哥哥為什麼會死嗎!快點問啊。
⋯⋯⋯⋯⋯⋯。
我把我自己問倒了。
我好討厭這種無能為力但直到現在我還是只能問;帶著莫名的愧疚以及對自己的憤怒。
十年後,已經累計「至少」一百四十位藏人自焚。放火燒自己是最最激烈的一種死法,扎扎實實地「不死也半條命」。但是我們真的不應該把苦難量化,真正的苦難對一個民族來說,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5];同樣是流亡者的巴勒斯坦人薩依德拼死命這麼說著。
看著那份衷心期盼不要再增加的藏人自焚名單[6],我突然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是的,就是你,正在讀著這些文字的你。
我想,這些名字對大部分的台灣人而言沒有什麼太多感覺,有的兩個字有的四個字;甚至還有五個字的。坦白點說「帕莫頓珠[7]」、「丹增[8]」還不如「木村拓哉」或者「裘莉」來得親切熟悉對吧,不過那又如何,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但我想跟你說,丹增就是Tenzin,很多藏人喜歡替他們的孩子取這個名字,因為這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俗名。他們到底有多愛這名字?隨便挑間教室走進去喊一聲Tenzin,大概會有十個人舉手。
然後,次仁(Tsering)的意思是「長命百歲」;所以你知道,當我看到自焚藏人名叫次仁,我心裡總是又哭又笑不知該如何是好…。貝瑪(Pema)是「蓮花」、達瓦(Dawa)是月亮、拉莫(Lahmo)是 「女神」…。
所以,如果有藏人名為Pema Lahmo,意思就是「蓮花女神」,很妙吧。不過,目前還沒遇過叫這個名字的藏人女孩,如果哪天有幸你遇到了,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還有還有,藏人的名字也有暱稱的,比如說:若有人名叫次仁央吉(Tsering Yangkey),她的家人朋友就會叫她「Tse-Yang」,就像我的好友會親暱地叫我「摸摸」一樣。
現在,這些名字看起來有沒有比較親切?
我希望有。
當我陷入「無能為力」的黑暗深淵時,總是想起英國美學評論家約翰・伯格 :「很多痛苦沒辦法分擔。但分擔痛苦的意願卻可分擔。而從這種必然不足的分擔,產生了某種抵抗。」[9] 他是我這種鍵盤魯蛇的救星,他試著溫柔地告訴我:我(們)正在做的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是有意義的。當然,如果運氣夠好的話,是有用的。
你知道嗎。知道得越多,心就越柔軟。
待在山上的那段日子,我也有了西藏名字。
我來自那個也想追求自由獨立的台灣,藏名叫做Tenzin Kelsang,丹增格桑。
Sangay哥哥,對不起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紀事3°】
Sangay Choden的哥哥,他過世的那一天;甚至那一年,都沒有任何藏人自焚。
但這並不代表那一天;或其他千千萬萬個那一天,沒有藏人因為中國政權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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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jia在藏文中意思為「大姐」。同時為了尊敬對方,藏人習慣在名字後加上「ལ」(讀音la)。
[2] 藏文中習慣在稱呼對方時加上「ལ」(讀音la),表示尊敬對方。
[3] Lee、Robert以及Morris三人為台灣國合會海外服務工作團團員(ICDF TAIWAN, T.O.V.),於2004-2005年派駐北印度孟加拉邦大吉嶺西藏難民自助中心(Tibetan Refugee Self-Help Centre, Darjeeling)。工作內容分別為:醫療護理、電腦教學、華語教學等。
[4] Edward W. Said(薩依德)著,梁永安譯,《薩依德的流亡者之書:最後一片天空消失之後的巴勒斯坦》。台北:立旭,2010年。頁49。
[5] Edward W. Said(薩依德)著,梁永安譯,《文化與抵抗》。原文:「我不相信苦難是有起迄可言的。換言之,你不能說苦難開始於哪一個時候、結束於哪一個時候。它是會持續下去的。它會烙印在受苦難的民族的意識裡」。台北:立旭,2004年。頁208。
[6] 網頁資料:肆玖傷逝:記得那些自焚的藏人勇士們
[7] 帕莫頓珠,藏人,於2013年2月24日自焚於青海省海東地區。網頁資料,網址同註3。
[8] 丹增,藏人,於2012年10月25日自焚於西藏康區比如縣境內。網頁資料,網址同註3。
[9] 英文原文:”Much pain is unshareable. But the will to share pain is shareable. And from that inevitably
inadequate sharing comes a resistance.” , John Berger(約翰・伯格)著,何佩樺譯,《另類的出口》。台北:麥田,2014年。頁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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