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沙力浪
那天是進入山林的第九天了,來到約二千公尺布干南稜,離開祖居地馬西桑已有一天的路程,我們選擇了一處平臺處紮營。當天晚上,我躺在露宿帳,閃爍耀眼的星星,點綴了整個夜空,往外望著天上的星光。曾經聽人家這樣說過,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星光是遠方發光後,經過一段時間傳過來的光芒。以距離太陽系最近的一顆恆星,約4.22光年的半人馬座比鄰星來說,飛越一光年的距離需要用9萬5848年,所以映入我們眼簾的那束星光,已經在茫茫宇宙間飛奔了四十萬多年。換句話說,我們現在看到的僅僅是它四十萬多年之前的樣子!
那天下午到達這塊遼闊平臺的營地時,馬上打開手機,因為這裡是手機收得到訊號的地方。好久沒有山下的資訊情況下,迅速的搜尋這幾天的重大新聞,在眾多資訊中,突然目光停在一則新聞:
又有兩名年輕藏人自焚身亡
四川阿壩自治州若爾蓋縣周三(4月24日)又有兩名年輕藏人僧侣自焚身亡:20歲的洛桑達瓦(Lobsang-Dawa)及23歲的貢確維色(Konchog Woeser)
看看時間,已經是三天前發生的事了。台灣距離西藏約千里遠,造成資訊的落差,當事情發生時,就像星光一樣,早已經是過去的事。再加上一些媒體的過濾,常常看不到這些資訊。平常在山下看到自焚的新聞,心中只是淡淡的糾結一下,閃出一些問號?「為什麼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有時在資訊繁雜下,自焚事件變成只是一個數字的攀升。西藏實在太遙遠,除了轉貼相關訊息之外,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在二千公尺的平臺上,為什麼讓我駐留在這則新聞會上?時間要回到三天前的24日那天,我們來到祖居地馬西桑,回到祖父埋肚臍的地方。布農族人相信孩子出生後,要把肚臍埋到家屋內,所以耆老回到居住過的石版屋前都會說:「這裡是我埋肚臍的地方。」那天一早展開南側家屋調查,先下繞溪溝,再沿日本路南行,路過兩間家屋,也在路上找到檜木導水路。繼續向前行,支稜上出現近幾天來規模最大、最完整的家屋群。此地有家屋遺址兩間,Daisiq前庭、lusann lumaq祭祀小屋、Patilasan小米倉庫、Qotun駁坎疊石,luman babu豬圈等。我盡力繪圖、拍照,努力地清除前庭的植物泥土,使它露出美麗的石板。因為我知道,這裡曾經有我祖先居住過的踪跡。
祖先在這裡建立了家園,但是日本人為了控制布農族人,先在山下蓋學校,再把小朋友移到山下。再來跟家長說你的小朋友都在山下,希望族人們可以遷到山下,慢慢的將族人遷移這辛苦建立的家園。
下午來到馬西桑駐在所下方調查。此地有五間家屋遺址,各有特色,還有完好的檜木水槽、導水路等。最上面的一家地坪石板塌陷,露出洞穴,可能是室內葬的墓穴。一位兄長特別把我帶到一戶家的遺跡前說:
qabasan dau isan tupa iskalunan sipun, musan masisan tu haia dau 三十多個族人dau muniti ansaqan banhil,paqpun laupaku isan 卓溪鄉公所宿舍 a,isa qabasan misan masisan tun banhil ansaqan.
以前的族人被日本人叫去馬西桑,當時約有三十多個揹馬西桑駐在所的檜本,搬到現在的卓溪鄉公所宿舍。那裡的檜本就是從馬西桑搬來的。Aupa haiza qabasan tupaun tu a bubukun dau tupaun tu vilan muniti dau ansaqan banhil a inaita madadaingaz qai iiti , simul busul dau namatqazam dau, ni maqansiap sadu madadaingaz nailumaq tu iti qana madadaingaz mailumaq, kauupa iti tupaun tu tisqashat .
這群搬運工中,其中有一個郡社的叫Vilan也來搬檜木,他的父母也是居住馬西桑。他跟日本人借槍要去打獵,他來到自己的家屋前自殺,他要跟父母死在自己的家屋。
這段口述歷史是說日本人將布農族人遷移到山下後,請一群年輕人受僱到馬西桑駐在所搬運檜木。其中一位叫Vilan的族人說要去打獵,他先回到駐在所下面的老家,之後就沒有回到集合處。於是其他年輕人來到他老家裏時,他已經以腳趾扣獵槍扳機飲彈自殺身亡。原來vilan看到石版屋如此完整,而自己卻不能歸根於此,想死在埋肚臍的地方,故選擇自殺。伙伴們依照傳統將其葬於室內,了卻他的心願。當我了解到這個口述歷史時,Vlian也像星光一樣,早已消逝了。
這就是為什麼那件圖博人自焚的新聞會讓我駐留,且久久不能自已。他們的年齡與現在的我相仿,我的祖先Vilan無法在自己的家園成長而結束生命,而若爾蓋縣的兩位圖博人(西藏的自稱),為了自己的民族和宗教自由,焚燒自我,那種感覺沉痛的令我無法想像。
新聞提到洛桑達瓦是若爾蓋縣阿西鄉下熱爾村人,貢確維色是若爾蓋縣麥溪鄉查科村人。他們居住的達倉拉姆格爾登寺距阿壩州若爾蓋縣約140公里處,第五世格爾登仁波切洛桑堅贊丹培(Lobsang Tenpe Gyaltsen),於1748年啟建。他們兩個人就選擇該寺正殿前點火自焚。當時他們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結束自己的生命呢?祖居地的那位Vilan,又為什麼會用獵槍扳機飲彈自殺身亡。
回到山下,開始在網路搜尋自焚相關的資訊,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又一個西藏的自焚者圖像,詳細的文字記錄著他們的名字、年齡以及在自焚前說的話。
不計其數的軍警管制藏人,隨意拘捕和騷擾藏人,使自己和很多藏人非常難受,已經有很多僧人為此獻出寶貴的生命,因此也選擇自焚。
2011/10/07阿壩牧民曲培ཆོས་འཕེལ།
若你是藏人要穿藏裝,並要講藏語,勿忘自己是藏人。
2012/02/19壤塘牧民朗卓སྣང་གྲོལ།
祈願世界和平幸福。為了使尊者達賴喇嘛能夠返回西藏,請不要縱容自己恣意地屠宰或交易牲畜,更不要偷盜;藏人要說藏語,不要打架。
2012/05/30壤塘牧婦日玖རི་ཀྱོ།
阿爸,我們藏人真難啊,連嘉瓦仁波切的法像都不能供養的話,那是真的沒有自由了啊
2012/11/07熱貢牧婦丹珍措རྟ་མགྲིན་འཚོ།
為了實現民族平等、西藏語言文字、迎請尊者達賴喇嘛返回西藏,自己決定自焚。
2012/11/08熱貢牧民格桑金巴སྐལ་བཟང་སྤྱིན་པ།
一定要把藏語文學好
2013/04/11道孚尼師旺欽卓瑪དབང་ཆེན་སྒྲོལ་མ།
一定要搞好藏人內部的團結,保護好西藏的語言、文字和傳統習俗,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2013/11/11果洛僧人才讓傑ཚེ་རིང་་རྒྱལ།
這些遺言,就像行星,靠反射發光,一一的反射到我自己的生命、族群。我族的語言文化,不也是在主流的文化壓迫下一一流失。活在臺灣當下,對於原住民族來說,有很多的福利、優惠,看似政府對我們照顧有方。壓迫、抗爭好像只是遙遠的過去,只發生在馬西桑自殺事件那個年代。但是圖博人的經驗,反射到布農族身上的話,我們還認識我們的Dihani(天神)嗎?我們布農族人可以教授自己的語言、文字嗎?我們還穿著布農傳統服嗎?所有的問號?直接的告訴我,所有的福利、優惠的政策,只是一個讓我們流失更多的文化傳統。我們仍然活在透過文化、經濟的殖民中,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被殖民的年代。
這次的尋根之行,經過了清朝的「八通關古道」及日治時代修建「八通關越嶺古道」的東西聯絡要道。透過建築道路進行殖民的作法,仍然可以在當代的西藏看的到。除了古道,也來到一個重要的地方-大分,長輩曾說過一百年前(1915年)的5月17日,布農族人在此對日本的壓迫進行抗爭。抗爭結束後,日本政權為了報復,進行集體屠殺布農人的慘劇。而這段歷史就像看不到的星光,消失在往後的歷史。只能在課本中學習一些中國的知識,對於部落後方曾居過的山林的歷史卻無法了解,還一直以為西藏是「中華民國」的固有的領土。
結束這趟尋根之行回到所居住的部落,在漆黑的夜晚,看著數不盡的星星,遙望祖居地馬西桑及西藏的星光。天上的星星,有些是我們肉眼看不到的,看不到不代表沒有那顆星星。有些歷史刻意被主體社會刪除,不代表沒有發生過這件事。資料顯示目前自焚圖博人有一百四十二位,沒有被記錄不代表他沒有發生過,只是化為隨時可炸毀整個城鎮的彗星。我們要自己找方法來面對歷史,利用天文望遠鏡看清遠方的景物,彷彿是把遠方的景物拉到眼前來看一般。我透過走進祖居地的方法,看清楚祖先的歷先;我無法走進西藏,只能透過尋找各方面自焚的資料,看清楚圖博人們的痛苦。
大分事件抗爭結束後,日本統治者為了便於掌握布農族的動向,採取「集團移住」政策,將原住在高山上的布農人遷徙到山腳下,以便集中管理。1933年將八通關沿線的大分、太魯那斯社的族人遷到山下的花蓮縣卓溪鄉居住。也就是我目所居住的村落-Nakahila中平部落。
站在中平部落內,抬頭望著數不盡的星星,看見一群飛上天的火鳯鳯成為星團,他們的名字是བཀྲ་བྷེ།、བློ་བཟང་ཕུན་ཚོགས།、ཆོས་འཕེལ།、མཁའ་དབྱིངས།、ཤེས་རབ་ཚེ་རྡོར།、བསྟན་འཛིན་ཕུན་ཚོགས、སྤྲུལ་སྐུ་བསོད་བྷ། བསོད་བྷ་རིན་པོ་ཆེ།、སྣང་གྲོལ།、ཚེ་རིང་སྐྱིད།、འཇམ་དབྱངས་དཔལ་ལྡན།、བསོད་ནམས་དར་རྒྱས།、འཇམ་དཔལ་ཡེ་ཤེས།、སྤྲུལ་སྐུ་ཐུབ་བསྟན་སྙན་གྲགས།、ཆོས་འཕགས་སྐྱབས།、བསོད་ནམས།、རི་ཀྱོ།、རྟ་མགྲིན་ཐར།、བསྟན་འཛིན་མཁས་གྲུབ།、ངག་དབང་ནོར་འཕེལ།、སྒྲོལ་དཀར་འཚོ།、དགུ་འགྲུབ།、ལྷ་མོ་སྐྱབས།、དོན་འག ྲུབ།、རྟ་མགྲིན་འཚོ།、བསམ་གྲུབ།、སྐལ་བཟང་སྤྱིན་པ།、སྙིང་དཀར་བཀྲ་ཤིས、ལྕགས་མོ་སྐྱིད།、གསང་བདག་ཚེ་རིང་།、ཚེ་རིང་དོན་འག ྲུབ།、རྟ་མགྲིན་སྐྱབས།、སངས་རྒྱས་སྒྲོལ་མ།、སྐལ་བཟང་སྐྱབས།、སངས་རྒྱས་བཀྲ་ཤིས།、བློ་བཟང་དགེ་འདུན།、པན་ཆེན་སྐྱིད།、གྲུབ་མཆོག、ཕག་མོ་དོན་གྲུབ།、འཕྲིན་ལས།、རྡོ་རྗེ་རབ་བརྟན།、འཇིགས་བྱེད་སྐྱབས།、སྤྲུལ་སྐུ་སྒྲུབ་ཚེ།、ཟླ་བ་དོན་གྲུབ།、བསྟན་འཛིན་ཤེས་རབ།、དབང་ཆེན་སྒྲོལ་མ།、དཀོན་མཆོག་བསོད་ནམས།、ཞི་ཆུང་།、ཚེ་རིང་་རྒྱལ།、ཚུལ་ཁྲིམས་རྒྱ་མཚོ།。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則悲苦的故事,這些都反射到部落內的我,給了我一些些的反思。有人說:「昔日西藏,現在香港,明天台灣?」對於布農族來說,2015年剛好是大分事件的百年,壓迫、殖民一直無形的進行著。我努力尋找藏人的星光,也在找尋大分事件而死的祖先們及在死在家們前的Vilan那片星團。
國民政府來臺,原以為可以回到祖居地,土地卻變成國有地,成為國家公園及林務局所擁有。最初的「土地」離我們已經太遙遠,在失落的百年之後,布農族的文化復振似乎也面臨無法完全「逆寫」的狀態,我們不可能再踏入被殖民之前的同一座森林,也不可能復返文明入侵前的原始部落。
在遠方的圖博人,當政者為了消除差異,穩定政權,取消藏語文教學、實施民族同化政策、強制圖博人接受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對西藏佛教徒進行宗教迫害。這些不是一直發生在我布農族群的身上,目前的政府它在本質上仍只是繼承過去的外來「殖民」政權,只是外來統治者統治權力的更精緻化,權力壟斷與剝削的情形,並不會因為多元民主福利國的形成而停止。
回到山下的部落,想著在山上曾經有過的想法,「現在的星光,是發光後己逝的光芒」。那時我以半人馬座比鄰星來計算,如果要看到當下半人馬座比鄰星的星光,只有等待四十萬年後才能看的到這顆恆星。那些用生命來說話的圖博人,那些用生命抵抗強權的族人,無法看到族群自由的成果,或許在我們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但這一道一道的光芒,總有一天會傳到後輩們的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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