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今
有什麼正在開始。在我還不知道的那天,在很遙遠、一樣有著山脈一重又一重稜線的地方。圖丹歐珠?我不記得有看見任何報導,雖然那時的我,天天都為了國文課剪報作業,認真翻閱家裡訂的《中央日報》。但說真的,就算當年的我知道,我想我也不會有什麼感覺,「西藏愛國英雄」只像是另一個歷史課本上的字眼,印在紙上的英雄,有面目但沒有日常,這世界上與一個1998年在台灣的16歲少女有關的事,大概真的很少吧。
那天中午,我繞過亭仔腳停得亂糟糟一堆機車,拉開紗門,屋內地板磨石子一年四季都濕冷濕冷,4月27日,初夏的太陽已經毒辣得很,短袖制服浸得濕透,卻頗適合中午一進家門迎面的陰涼,我裸露的皮膚縮了一下,起了整條手臂的雞皮疙瘩,非常痛快。
書包還沒拿下,我就先向著電視機悶悶的聲音走去;房間裡陽光滿溢,阿公坐在床沿專注地盯著電視,聽到我走進來,嘴上與我對話一句:「我轉來啊!」「你轉來囉!」眼睛卻沒有離開螢幕。我迅速想了一下,今天是週一,所以播出的是《天天開心》,而電視上的女人正在唱歌,說明現在大約是12點20分左右,在這之前是兩段短劇,唱完歌後則是俚語時間。
我在落地窗旁的藤椅坐了下來,問一聲「吃飽了沒?」「哦,吃飽了。」非常理所當然的回答。自從行走不便,阿公便重新估算生活,把吃飯上廁所等需要的時間都拉長,早早地把飯吃完,再悠閒地等待開播。而我,上午才剛疾風般考完最後兩科段考,現在正是身心舒暢,可以不用這麼急忙回到書桌前。何況阿公總喜歡我陪著他看中午的這個節目,尤其最後的俚語時間不可錯過,他說,我們小孩子一定要學,叫我跟著電視上教的俚語複誦一遍。今天我連節目的最後,司馬玉嬌和石松俏皮的那一句「咦!愛注意哦!」,也複誦了出來,然後放聲大笑,好久好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今天確實是難得的一天,一股奇妙的暢快與懷念湧出。
從我還口齒不清、只會黏黏地說著台語的年紀,就開始天天與阿公一起看這中午時段的黃金節目了。那時阿公腳還靈光,家裡的電視只放在客廳,平常日是《天天開心》、星期六《開心舞台》、星期日《金舞台》,即使在我和弟弟陸續進了小學,只要是半天課一定趕回家,弟弟也一起看,同學們也都在看,我不懂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不看這節目呢。
阿公是生活規律的人,天天只看「半點鐘」的電視,也就是一天只少少30分鐘,因此絕不會錯過;煮給我們的、配電視的午飯也常常是規律的三道菜:一盤蔥花蛋、一份深色炒青菜、一份紅豔的煎香腸。他深信不同類別的食物有不同的營養,而這三道從外觀到顏色都走向差異極端的菜,一定可以讓我們健健康康長大。三人一起邊大笑邊吃飯,半點鐘倏一下就過去了,「咦!愛注意哦!」司馬玉嬌的話音一結束,阿公就會準準地把電視關掉,毅然決然,沒有一天例外。他說,現在要「睡中晝」了,我們兩個聽話的好孩子,會乖乖爬上涼席躺平,然後很快就失去意識。
節目結束,我依著阿公長年的習慣,關掉電視,一回頭阿公已經自己躺回床上。這段時間確實是最適合睡覺的時光,外面的人聲和車聲,不知道為什麼,總在此時有默契地消失了,直到下午兩點多才漸漸恢復熱鬧,好像整條街的人都知道睡中晝有多麼重要一樣。
我幫阿公把落地窗的簾子拉上,跟他說我要上樓去讀冊了,阿公馬上說好,你緊去;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不像其他長輩那樣只在意我長得漂不漂亮,會不會幫媽媽做家事,他對待我與我弟弟的課業表現,是一模一樣的嚴格,僅僅只是如此,我就願意投入更多的努力。
剛才進門的時候,忘了順手把《中央日報》從信箱拿進來了,我嘆了口氣,回頭走向大門。我對國文這科目並沒有什麼惡感,但我都16歲了,學語言怎麼還學得那麼辛苦,這語言是有沒有學完的一天啊。小時候怎麼就不覺得語言是這麼困難的東西,我自然地模仿著許多阿公用過的詞彙,也能記下節目中的俚語,每天要做的事,只是聽著別人說話的聲音與節奏就可以了。開始上學後我才發現,語言指的是另一種東西。
這兩種不同的語言,我把它們分別取名為「厝內的話」與「學校的話」,在家裡說的「厝內的話」是用聲音學習的,「學校的話」則是用文字學習的;阿公是只會說「厝內的話」的人,阿爸阿母則兩種都會說,但讓我不解的是,他們總是對著阿公說「厝內的話」,卻對著我和弟弟說「學校的話」,我明明也會說「厝內的話」啊!但因為反正我兩種都會說,於是也不這麼計較了。
我打開《中央日報》,照例先隨便翻翻,然後把中間的副刊整張抽起來。這張一向只有我會看,永遠是滿滿的文言文,和長長的文言文解說,我其實看了就頭疼,懷疑是不是全台灣精通國文的老學究都在這裡上班了,但阿爸阿母總說,《中央日報》是程度最好的報紙,希望我多看,國文才會進步。同樣是交作業,看同學們都輕鬆愉快地讀著有彩頁的《自由時報》,或是常會刊些書評藝評的《聯合報》,我這行為其實只有自虐可以解釋,每天唉聲嘆氣,然而還是為了優等生奇怪的自尊心而天天努力著。
下午三點,我準時聽見阿公打開房門的聲音,雖然已有些許不良於行,但他堅持天天下午出門和朋友到附近的公園聚聚,大家都是住在這一帶的老人,都說台語,在交談中甚至還會混雜一些日語。阿公多年來都打扮得仔細,衣服數量雖不多,但要從一大疊各色帽子中挑出好看、能配合今天的心情以及氣溫的一頂,是很需要一些考慮的。我丟下天書一般的報紙,走下樓梯,正好看到他在門口,穿上鞋子,拿著兼作拐杖用的長雨傘,頭上選定綠色混織的薄毛呢畫家帽,適合最近傍晚涼涼的天氣。
我沒有要跟著去的意思,送了他出門後,就在客廳坐下,打開不屬於阿公的另一台電視。自從阿公上下樓梯開始有困難後,阿爸就把阿公的房間搬到一樓,買了台電視放在房間專供他使用。我隨意轉著台,看看這個時段是否有些老電影,或是前晚戲劇的重播。我不是電視兒童,印象中直到小學五六年級,才會偶而在大人不在時開開電視,和弟弟看些《兒童世界》、《中國民間故事》等,也是到那時才猛然發現,大多數時段的電視節目,說的都是「學校的話」。
我在震驚中,懂得了阿公關電視的毅然決然,活到快三十歲,文盲的身份從天而降,一瞬間變成從未離鄉的異鄉人,而他能做的,只是狠狠地把電視關掉。許多年過去了,阿公始終不想學習「學校的話」,也不會讀「學校的字」,所以他的電視時間,仍然只有中午短短半點鐘。雖然歌仔戲也是演台語的,但七字又七字,唱不完的艱澀,它不存在阿公的世界裡。我曾經笨笨向阿公說,你若學會曉講國語,就有電視通看,現在我坐在客廳,一邊轉台,一邊想像那是怎樣的寂寞。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幾年後,圖丹歐珠那天的自焚,被視為西藏人民一連串抗暴行動的開始。又再幾年後,我才開始試著理解那些悲傷,認識那許多也被迫與故鄉撕裂的靈魂;差別是,高原上的大火是如此喧嘩的痛楚,而阿公卻沈默,在這個海島之國,被四面八方襲來的海浪吞食著。
被吞食的還不只是阿公。當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說「厝內的話」的能力,其實早已開始被大量「學校的話」淘洗取代,而阿公漸漸行動困難,終於有一天他無法再出門,漂亮的帽子掛在架上生灰塵,往來的朋友也一個個過世,他天天坐在房間裡,變得越來越沈默。我與阿公一起走向失語,偶爾和他一道看電視,也不再被他急急趕回去讀冊,反而是我自己主動走開,被考大學的壓力喚回了書桌前面。
當時的我也不知道,有一天阿公將突破他的半點鐘魔咒,不再需要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將電視準時關掉,第四台的眾多頻道中,有不少台語節目可以看,他終於可以享受更長的電視時間,只是此時的他,精神已散漫,不時地昏睡著,無法自己走下床,電視節目只是讓他在斷續的清醒片刻中有點可聽的聲音,有點可看的畫面,司馬玉嬌和石松早已多年不見,螢幕上的人,換誰都一樣。
如果當時的我知道,我能做什麼呢?我想我那時應該有點忙,我不敢完全拋下食不下嚥的《中央日報》,但也無法離開電視機前面。啊,我還得想好怎麼在晚飯時向阿爸阿母說,我想要選第一類組,這下你們塞給我的醫師夢和工程師夢都得掰掰了。
在猶豫反覆中,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我穿上鞋子想著出門去找阿公,一打開門,卻與阿公迎面遇上,他和朋友結伴走回來,聊得很開心,笑容一如往常,恆久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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