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卒人生

 【獄卒人生】命運青紅燈?

圖、文/林文蔚

「有個新收的在鬧,」中央台主任用力揮著手:「快快快!

我們幾個備勤的抽出警棍奔向管制口,推開鐵門時只見法警和學長圍著一個矮小細瘦的新收受刑人,橫躺在地上的他手梏腳鐐未解還頂著安全帽,長長的金髮和蒼白的膚色不引人注意也難,他赤著腳,被脫掉的襪子全被塞進他張著的嘴,塞得鼓鼓的以致臉形都變了。

我問站在一旁的護理師:「妳怎麼也來啦?」

她咬著嘴唇無奈答道:「啊科員就說又戒斷又癲癎的,要我過來看是真假,沒診斷書沒藥的,醫生也不在,我怎…」

我猛點頭:「找妳背書嘛!我懂。」

科員對我們說:「帶進去!直接丟鎮靜室,新收資料再補做。」
法警解開戒具還好心地提醒:「他啼藥(戒斷)一直鬧,還說自己羊癲瘋,不知真還假,你們小心一點好。」

我跟學長一齊把收容人架起來,順道瞄了眼指揮執行書,心想:「這名字好熟啊…」

收容人兩腳拖地,卻躁動得像條泥鰍,還不斷想用安全帽頂我們,一路上經過的人無不閃遠點,好不容易到了隔離舍,拔下安全帽和臭襪子後我才看清他的臉,他用無法聚焦的眼睛望著我,接著淌著口水吐出一句:「蔚…哥…」

任務完成後我提著安全帽和手梏還管制口,順道跟迎面而來的護理師說:「嘿!剛那傢伙我認識…」

沒等話講完她就翻白眼:「啊你怎不跟科員講?他到底有沒有癲癎?」
我聳聳肩:「最好妳也有辦法認得出嘴巴塞東西塞到臉變形的人是誰啦!他之前在泰源是沒癲癎,不過這趟進來前在外面發生什麼事誰又曉得呢?」

爛牙仔是我剛入行時在泰源技訓所碰到的宜蘭人,二十出頭的他機靈又嘴甜,第一次見面時他蹦蹦跳跳地到我面前,露出一口爛牙沖著我笑:「挖馬喜宜蘭郎咧!」

同鄉多關照是必然的,但他有個懷習慣,就是三不五時開口要我幫他帶東西,雖然要的都不是什麼違禁品,但總歸是踩到我底線,一但被我拒絕他就會趕緊一皮天下無難事地露出爛牙笑說:「不要生氣,我是開玩笑的啦!」

離開了他鄉卻能在故鄉不期而遇,但卻依舊是在牢籠裡,這或許是監所工作最能令人感慨的地方吧!

金髮理成了小平頭,熬過毒癮戒斷的他離開了鎮靜室,接著換到新收房,個把月後配業下工場,每次在監內相遇他一樣露爛牙笑,還再三保證一定會乖乖服刑。

因為離家近,阿嬤和妹妹常來看他,有了親人的支持,加上老人家不時寄些錢給他花用,他不再像泰源那樣會試著開口向我要東要西,心情平靜日子也就過得快,年餘後他就平安出獄去了。

「嗨!蔚哥!挖夠來了!」

看到他的招牌笑容大方地向我招手,我實在很難不唸他兩句
「怎又進來關?」

「同款啦!呷安吶啦!」他指著那口快爛光的牙︱那正是吸食安非他命成癮的特徵之一。

「這趟關多久?」我問。

「很久哦!應該八九年跑不掉,蔚哥你要好好照顧我捏!」他一臉得意。

會關上八九年肯定不是單純吸食毒品,令我訝異的不是他被判多久刑期,而是他那毫不在乎的態度。

想起會客窗前他阿嬤的身影,我忍不住問:「刑期這麼長你阿嬤怎麼辦?」

「安啦!我阿妹會照顧她啦!」他篤定地點頭。

又一次的,新收房期滿配業下工場,因為勤務調整的關係很少有機會跟他聊上兩句,三年後的某天早晨,他穿著出庭服坐在管制口等候法警前來提訊⋯⋯

「都關這麼久了,怎麼還有另案要出庭?」我問。

「上禮拜賊王(警察)來做筆錄,說DNA比對查出我之前騎(性侵)幾個女生。沒差啦!我在外面就一直在看精神科,精神科的藥從來都沒斷過,就醫紀錄很多,法官一定會輕判啦!」他給我一抹詭異的笑。

不知怎麼的,接下來的日子阿嬤和妹妹都沒有來探監,連他寄回去的信都石沈大海,家書則一封都沒收到,與家人失聯三個月後他依規定申請電話接見,才剛接通,他迫不及待地報上刑號姓名:
「OOOO號…」

沒等他報上姓名,電話那頭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這小子昨晚在舍房裡鬧自殺,所以拖進來釘腳鐐丟鎮靜室,科員說要多注意,怕他再搏(自殺)。」學弟邊和我交接邊打開鎮靜室鐵門。

「點名吶!還不坐好!」學弟對他喊。

爛牙仔倚牆坐在門邊,把頭一偏,把那張憔悴的臉對著我們,我突然覺得他…變得好蒼老…

「蔚哥…」
聽到鎮靜室幽幽,我停下腳步:「幹嘛?」
他拖著腳鐐來到窗前:「我想死…」
「不,你不想死,你是想要阿嬤來看你。」
「可是她都不來…阿妹也是…」
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著他,他捂著臉痛苦扭曲著…
他放下雙手,抬起頭:「求求你…能不能…去我家…」
「不行,」我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能不能為我破例一次!一次就好…」
「幫人傳話、帶東西都是犯了我的大忌。」我堅持。
「…我好痛苦…」

「幹嘛?傷腦筋吶?」學長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

「一級戰區隔離舍你又不是沒站過。」我沒好氣地說

「爛牙的事的確夠你們煩的了,我才剛搬家,不然還可以幫忙去他家走走。」他攤了攤手。

「你們認識啊?」我伸長脖子,想把學長接下來要說的聽個仔細。

「我老家跟他同巷子,也算是看他長大的,鄰居嘛!勸一下,他們兩邊通常都會賣我面子。爛牙那小子本來還算孝順,能體諒老阿嬤拉拔他們兩兄妹長大的辛苦,可是後來吸了安,整個人都變了樣。」學長感慨地說。

「阿嬤現在怎麼都不來了。」我說。

學長彈了彈菸灰:「那是當然的,他這趟進來前還曾舉瓦斯桶說要炸掉自己家,要大家陪他去死,把鄰居都得罪光了,現在阿嬤和妹妹知道了他的刑期又要增加,而且犯的案子太令她們丟臉了;自己的孫子做出這些事,老人家傷透了心,總覺得自己沒幫死去的兒子媳婦把孫子教好…」

「聽了好難過…」我說。

學長吐了口煙,望向天空:「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爛牙仔跟我的互動還算不錯,也把我當類似哥哥的角色看待,每次鬧事自殺之類的都不會挑我的班,我每次面對他心情都很複雜,我始終不解的是,這樣蹧蹋自己傷害別人,讓自己的人生路越走越窄的人並不只有他,監獄不是什麼好地方,卻為何總會有那麼一些人在這裡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每次這些老客戶像自家鄰居跟我打招呼時,總令我感嘆,不知這是命運不給他們機會?還是他們創造了這樣的命運?

原文刊載於2016年4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