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 政治, 文化

原爆:歷史記憶的遺忘與再造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文/莊珮柔(台北市立建國中學歷史科教師)

阿伯瓦克(Maurice Halbwachs, 1877~1945),第二代涂爾幹學派社會學家。曾經討論過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的關係。

阿伯瓦克的理論,最主要的說法,在於他提出歷史記憶是被”社會構建”的。這也是後現代史學最核心的概念。這也就是說,我們認為的真實世界,並沒有真的如我們想的一樣,所有的過去都會被記下來,事實上,所有歷史記憶都有”被選擇”的痕跡。

人們透過特定的節日、地理景觀、儀式去記錄特定的過去。這些節日構成了歷史。沒有二二八紀念日,人們不會一再的被提醒這段過去,過去過了幾個世代就不會記得。

有人會說,歷史還在啊?問題是,如果不透過特定的力量,去鞏固歷史記憶,當記憶模糊、斷裂,就有了可以改造的空間。

網路上一直有一篇流傳許久的文章。內容是1945年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根本就沒有被丟下原子彈。 文章認為,照片是假的,死亡的人數是亂估的。最有力的證明是,作者聲稱從戰爭結束到今天,從未發現過一個可以直接證明在廣島和長崎有過原子彈爆炸的人。

這個重新檢覈歷史的說法,其實政治人物最知道這個道理。歷史資料,常常是被管控選擇的,人們並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他們大多無從去尋找線索,無從跨越國家的障礙去查閱資料。

沒有醫療紀錄。沒有醫生寫了”受到原子彈”傷害的病歷。也沒有大量屍體的照片。

為什麼?

首先,世界大多數的人,除了日本人,不太可能特地飛去看到廣島的醫療歷史文獻資料。無從求證。另外,的確沒有醫生寫下明確的,這就是”原子彈造成的傷害”這種病因。

為什麼?

因為1945年的日本人,不知道怎麼診斷輻射傷害。

在這之前,沒有過這樣的病歷。醫生會怎麼寫 ? 他們可能寫不明原因的大量掉髮,皮膚脫落,檢驗之後發現白血球過多或是直接寫病狀,但不會寫”你頭髮掉光,皮膚脫落,是因為原子彈”。

輻射傷害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遭遇原爆的嬰兒,拖到十多歲病死的很多。你的確是找不到”死於原爆”的病歷。

有些人,在原爆時留在戶外。在石階上,只留下一具黑影。連屍體都沒有。

歷史學家的工作,就是找出這一團黑影是什麼。製造遺忘很容易。考據真相很難。

臺灣的政府官員,不會直接在50年代到80年代的檔案上,寫這是「白色恐怖」或是這是「黨產」。就算有人真的這樣寫,數量也很少。更何況事後銷毀很容易。

歷史學者重建過去,非常的困難。他們要面對,那些想要銷毀過去的人,大多是大權在握的人。甚至,一整個社會團體的人。原子彈,不是一個人可以製造的,一個人就可以決定該丟在哪,同樣的,白色恐怖也一樣難以重建。

歷史記憶是可以被選擇,甚至是可以操縱的。阿伯瓦克認為,操縱的主要力量來自於集體的心態。集體可以再化約為社會團體,這些個別的團體,有自己的特定的團體脈絡(group context),憑恃著團體脈絡來記憶或是創造自己過去的歷史。

人們可以有心的、刻意的讓記憶不顯現。

歷史的記憶,必須放在社會的制度或空間中才能被提起、看見。

我可以透過政府的力量,大量的展出八年抗戰的各種資料和圖片,舉辦活動。讓你看見。我可以展出任何我覺得重要的過去,我甚至可以拍攝影片,讓你更貼近當時的過去。甚至可以讓你覺得,虛構的影片劇情可能是真的。臺灣人一直到現在,都有人相信虛構的「太原五百完人」、「南海血書」等史實。

我可以找出一群人,現身說法,給我想給人知道的真相。對那些人來說,事件當然是真實的。所有的過去都是由不同的片段所拼湊的。兩種看起來矛盾的說法,是可以並存的。比如說,丟原子彈是對的還是錯的呢?

美國說是對的,日本說是錯的。歷史學家會告訴你,兩種說法都是對的。

我們也可以製作遺忘。製作遺忘也是歷史記憶的一部分。甚至是我們社會保護自己,是特定團體利益的一部分,也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近年來的史學研究,發現,其實遺忘也是記憶塑造的一部分。現在的史家,大多把過去歷史的資料,不稱為一手或二手史料,全都叫作文本。文本沒有一手與二手的差別,端看你要問什麼問題,有什麼資料可以證明,你想問的問題。也就是說,依照你問的問題有什麼意義而存在。

對人來說,要知道某種歷史對自己有什麼意義。還必須將自身的處境,放在自己建構的過去相互對照之下,才會有所自覺。
對原爆受害者而言,原爆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對他來說,知道為什麼自己有這樣的遭遇,誰讓他如此痛苦。很重要。原爆的歷史對他們來說有意義,來自於自身的痛苦,知道誰下關鍵命令這麼作,甚至追究責任,就變得很有意義。他們組成原爆受害者協會,這個團體運作的倫理,來自於原爆是錯的,他們是受害者。

對二戰執行這個計畫的美國人,他得到英雄的稱謂、好的待遇。他的兒孫認為他是是二戰英雄,執行這個計畫,這可能是他一生最大的意義。原爆對他來說,必得是對的,如果不對,他的一生有何意義?

於是兩方,日本與美國會構建出不同脈絡的歷史,甚至用同一份資料,建立不同的解釋。兩方也會互相在社會團體中競爭,鞏固自身存在的意義。當我的陣營越大,我的歷史意義就越大。如果,我可以寫在教科書裡教導後代,鞏固對我來說有意義的歷史。為什麼不?

人們,也會不自覺的去塑造出歷史被遺忘的架構。在心理的機制中,保護自己不去面對真相,避免痛苦,面對他人的痛苦,削弱自身的正當性,甚至會妨礙團體的利益。對日本政府來說,原爆讓它們變成二戰的受害者。跟中國和臺灣一樣,都是受害者。日本政府這樣說,透過同是戰爭受害者的觀點,建立這樣共構的歷史架構,可以掩蓋自己也是加害者的角色。於是,他們特意的遺忘了一些東西。不寫太多自己在中國戰場殺戮的過去,也不寫臺灣的被強力動員的志願兵,放大原爆的受害者角色。他們會不自覺的,或是有自覺的這樣作。

可悲的是,遺忘的架構,會製造出悲劇的循環。

98年(改革開發20週年)時《大學生》雜誌曾經做了一次中國大學生對文革的認識。 80%的中國學生認為對文革的了解僅限於聽說過一點。很多人不知道文革的起始與終止。問為什麼會有文革 ? 有人答這是由個別領導或反革命集團陰謀策劃。對文革歷史有什麼想法? 有人說遺憾,失去了一次鍛煉機會。可以再再來一次文革,未嘗不可,文革的群眾運動方式可以抑制當代的社會腐敗。

文革對中國大學生有什麼現實意義 ? 有人說沒什麼現實意義,有人說它的意義不過是段歷史而已,有人說在於為發動真正的文革做準備。遺忘、虛構、假說,真假混合,製造出另一個悲劇的循環。

我們可以記得納粹屠殺猶太人,忘記猶太人殺過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某種意義上,擔負二戰的悲劇影響,擔負了歐洲人應負的責任。

歷史解釋,總是需要片段的擷取過去。

歷史系的訓練,告訴學生要怎麼自覺這樣的過程,”知道自己”在寫歷史,建立專業的倫理與自律,誠實的面對、寫下自己的認知。如實的寫,解釋何以如此。

這稱之為史家的技藝。

歷史學家,解釋文本,把證據和論述攤在你面前,不僅是不偏不倚。他們然後告訴你,何以如此,然後誠實的說,我只知道這些。我們的專業,是告訴你如何更貼近於真實。

這是專業史家終其一生的志業。

那人們讀了,怎麼作判斷?人們怎麼作決定?

我認為,最簡單的答案是,戰爭沒有勝利者。

參考資料 http://disp.cc/b/163-9u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