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公庫實習記者 楊政凱
3月12日,一群來自越南的移工在台北車站集結,抗議越南移工被收取超過越南法律規定的仲介費。雖然法律規定是4000美元,但許多移工的負擔卻遠高於這個數字,幾乎是5000美元起跳。隨後,他們到越南駐臺北辦事處,向來臺調查移工狀態的越南監察組官員陳情。串聯整場活動的人,是同樣為越南移工的謝金鶯。
爭取移工權益 溝通能力是關鍵
謝金鶯的華語十分流利,也因為這樣的語言能力,她成了近年越南移工與台灣僱主之間的溝通橋樑。她有些自豪地笑說自己是工廠裡最吵的員工:「因為我不怕去跟老闆溝通啊!整個工廠就只有我敢跟老闆去說他那裡不對。」不斷地幫助身邊移工處理大小困難,是她在台灣的收活寫照。
31歲的她,今年來台第五年,老家在越南首都河內,雙親種植水果維生。由於家裡收入並不好,想分擔家中經濟壓力,於是向銀行和親友借錢付了5800美元的仲介費,來到台灣。
一開始語言不通,經常有苦難言。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電視面板。工作時間不穩定,薪資又低,過重的面板,也讓她無法負荷。謝金鶯不知道該怎麼跟僱主說,只能每天以淚洗面。
「但是我不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啊。」對謝金鶯來說,能否順利溝通是爭取自身權益的關鍵。她意識到語言能力的重要性,利用下班後的時間找書來看,上班時和台灣員工練習口說。慢慢地,她的華語不斷進步,也較懂得怎麼和僱主溝通。
親身困難遭遇 成投入公益起點
謝金鶯說,越南移工在台灣的工作條件並不好。她曾住的五坪大宿舍中就住了八個人,有些地方甚至會到十幾個人。宿舍有宵禁,晚上十點前必須歸營。一個禮拜上六天班,幾乎天天加班到晚上八點才下班,但卻沒有加班費。
即使是高工時,每個月最多也只領2萬3到2萬4的薪水,工作條件明顯違反勞動基本法。她曾經向僱主詢問能否改善?僱主卻說:「沒辦法」。這也讓她開始思考能否為身邊的人多做些什麼。 工作兩年,還清了仲介費的債務,謝金鶯開始投入協助越南移工的公益活動,她說:「我就是看不慣現況。」。一開始只是幫忙照顧身邊傷病的友人,但自己收入有限,能作的不多。於是開始在火車站募款,同時幫越南移工處理問題,並試著與僱主溝通。
「但是,我後來也不好意思去向大家募款了。」因為募款的對象同樣是越南移工,深知移工薪資條件差的她,停止了募款活動,但有些越南移工因此知道謝金鶯可以幫助他們。
加入越南互助組織 揭發移工勞動困境
一年多前,謝金鶯在前會長范文權的介紹下加入了越南移工在臺灣的互助組織—「越在寶島手牽手」。它就像是同鄉會,聚集了來自越南十八個省份的越南移工,透過辦理如越南國慶、越南婦女節等節慶活動,凝聚在台越南移工情感,照護傷病移工,透過不同方式,試圖改善越南移工在台灣的生活。
在這個互助會裡,金鶯找到了更多的歸屬感,卻也發現越南移工的處境比她想像中還來得艱困。記者初次訪問金鶯時,她剛協助一名移工返回越南,這位移工在風扇工廠工作,手遭到機台撞傷,無法繼續上班,只好回國。
她說,許多移工在工廠工作,工傷情形十分嚴重,她看過不少人受傷後只能依靠義肢,但大多數沒有能力負擔醫藥費,得仰賴互助會協助。謝金鶯說,一部分原因是移工收入過低,更有大部分原因是「有些僱主連健保都沒有保」。
台灣工作環境不友善 仲介僱主掌生殺大權
有些仲介會欺騙移工,告訴他們有健保,但是實際上卻沒有,直到他們傷病才知道真實情況。謝金鶯試著鼓勵越南移工跟仲介爭取,但大部份的移工寧願沈默,害怕爭取後會沒有工作,還得背負龐大的仲介費債務。生活壓力,讓他們選擇隱忍。
謝金鶯從手機中秀出的一組相片與影片,一名男子在豔陽下整理著大量廢棄物。她說,原先只是過去幫忙處理那位移工與僱主之間在生活上的糾紛,但到了現場,發現他的工作環境十分惡劣。仔細一問才知道,在仲介簽署的合約書上,載明他來台灣是從事IC產業,實際上卻是在做廢棄物回收。她想幫忙,但那位移工卻擔心找不到下一份工作而婉拒。
「我一直在想,如果越南人跟台灣人之間能有更好的溝通,就能很大地改善我們現在的生活。」移工跟僱主會發生糾紛,很多是因為溝通問題,有時候移工根本不知道自己權益如何保障。這件事原先應該是由仲介去做,但金鶯認為仲介往往選擇犧牲移工的權益,只能夠自己想辦法去做協調。
移工生死家屬難知悉 社群網路成橋樑
在處理這些複雜的事情中,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事。曾有一名移工來台灣後發現罹患淋巴癌,謝金鶯照顧她將近半年,癌症末期的她希望能在死前回到越南。但台灣的航空公司擔心她在飛機上過世,拒絕讓她登機。最終,這位移工回不了家,客死台灣。
在異鄉過世的訊息,該要如何告訴遠在越南的家屬?謝金鶯說,若有僱主登記在冊的移工還好聯絡,但是如果是非法移工就十分困難了。於是,她將無法得知真實身份的往生者相片,張貼在臉書平台上,希望有認識的親友或是僱主、仲介能認出是誰。她說,雖然有人認為這對死者不敬,到越南辦事處去檢舉,但是對這些移工來說,卻是唯一能夠通知家屬的方法。
盂蘭盆節超度兼孝親 為移工重要精神依託
8月28日,謝金鶯前往臺中,參加由越南智德佛教文化交流協會舉辦的盂蘭盆節超度法會。盂蘭盆節就是台灣的中元節,在越南傳統中祭祀亡靈與感恩父母的心同樣重要,法會也因此分為孝親與普渡兩大儀式,對於身處異鄉的越南人而言也是凝聚情感的重要節日。
「還好啦,都來台灣這麼久了。」金鶯對家人的思念是平淡的,在台灣的移工朋友是她現在更為關心的對象。法會中不時可以看見她到處幫忙,雖然嘴上說自己不是主辦單位,只是來參加活動。但是她一會兒招呼著現場移工、一會兒與互助會的成員討論事情、幫忙插上參拜用的線香,隨後又一溜煙地背相機協助記錄現場活動,接著殷切地向來訪的媒體人員說明儀式的意義。
她指著別在身上的紅色玫瑰花說:「我們越南是用玫瑰花來代表感謝父母的心。」她說紅色玫瑰代表她很幸福,雙親都還在健在;粉紅色的玫瑰代表其中一位不幸過世了;白色玫瑰則雙親都不在世上。走到祭祀的神龕,她接著著說,紅色的牌位是祈求幸福平安,黃色的牌位則是代表往生者。在往生者靈位中,也有著不少尚未出世的靈魂,也就是嬰靈。
就謝金鶯所知,自去年10月份以來,已經有五十多筆的死亡案例,其中有幾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在睡夢中死去。但是,她無法確知死因到底是工傷?生病?還是過勞?因為她們沒有錢檢驗遺體,至今死因仍然不明。
義無反顧為公益 移工處境仍艱困
謝金鶯是第二次來台灣了。第一次在三年約到期後,她曾想過不要再到台灣,因為在這裡的工作,對她來說,實在太累。「但是,我就是沒辦法放下做公益這件事,所以我選擇回到台灣。」在臺灣遇到困難的越南移工,她怎麼也割捨不下。
然而,個人的能力始終有限,越南移工所遇到的困境,也不都是互助會可以解決的。今年三月,金鶯透過臉書串聯遇到問題的朋友發起抗議,希望越南政府能夠重視在台移工的權益,但最後卻換來官方冷淡的態度。她說,僅有一名同為越南人的人事主任願意幫忙,但有問題的案件太多了,根本無法照顧到所有人。
雖然她曾經詢問越南與台灣兩方仲介,為何會有高於法律規定的仲介費。沒想到雙方互踢皮球,都說是因為對方報價太高。仲介費過高的問題成為了羅生門,至今沒有改善。她說:「最近來的年輕人,還是都被收五千美金以上的仲介費」。
台灣夢終成一場空 身心俱疲不如歸去
「曾經有朋友問我,台灣那裡有好玩的地方,我就說我不知道哪裡好玩,只知道哪裡有好的醫院、殯儀館。」謝金鶯自嘲地說。為了投身公益,她幾乎犧牲了每個月僅四天的休假時間。在友人眼裡,總是樂觀開朗、熱心多話的她,但,至今心中仍是千頭萬緒。
接觸的事情越多,越感到到無能為力。「畢竟我還是需要工作,還是需要賺錢生活。」她也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公眾人物,只是盡己所能,可以幫忙的地方就儘量去做。她仍然嚮往著穩定的生活,這是她原先以為能夠在臺灣得到的。
「如果台灣人與越南人之間,不只是僱主與員工的關係,而是能像朋友一樣,相互理解,那麼我們的生活就不會這麼困難了。」她希望台灣人也能夠知道越南移工的處境,冀望移工生活能有所改善,但同時她也開始覺得心灰意冷。
到台灣的越南移工越來越多,根據民國104年勞動部「產業產業及社福外籍勞工概況」報告,光是103年底到104年底,在臺越南移工就增加將近2萬人。然而,對謝金鶯而言,移工的工作條件卻不見改善、問題依舊,需要幫助的移工也日益增加。
對於未來有何打算?謝金鶯有些茫然:「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許這次合約到期後,我就會回越南了。」她說,回去幫忙爸爸媽媽也好,生活也比較踏實。
畢竟,「在台灣的生活,太辛苦了。」謝金鶯無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