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機器人夢遊症》劇照
文/蔡志杰(大高雄總工會研究員)
2010年3月17日早晨八點,來自湖北農村的17歲少女田玉,從台商富士康科技集團於深圳龍華廠區的宿舍四樓一躍而下,成為富士康日後「十八連跳」事件的第四名自殺工人。田玉下身癱瘓,是其中少數倖存下來的例子。
富士康母公司鴻海精密董事長郭台銘,於同年6月8日的鴻海年度股東常會上,引用台灣自殺防治學會的研究報告,指稱「十二位墜樓個案中,三位疑似有重大精神疾病,包括妄想與怪異行為;八位有明顯的情緒障礙,包括情緒積壓及絕望感等,相關因素包括男女感情、家人重病、父母離異及經濟貧困等多重因素;另有一件墜樓事件,它與夢遊症相關。」郭台銘補充說,據他自己的了解,這名案例在墜樓前一個多禮拜,他的室友就發現到,他早上三點多四點起來刷地,人家問他說你為什麼刷地,他說他忘記、他不曉得。郭隨後又回到研究報告結論:「其自殺原因與其工作內容,未呈顯著的關聯。」
富士康的「十八連跳」事件,連同同時期發生在台灣的兩件科技廠勞動議題爭端:生產觸控面板的洋華光電勞資爭議,以及宏達電HTC工程師謝銘鴻的過勞死,構成《機器人夢遊症》的影片內容。
一
《機器人夢遊症》的影片內容,紀述的是當代科技業的勞動議題爭端,但它的內涵和傳統製造業並無明顯差異,所以,觀影者與評論者在看完這部影片之後,很容易就會聯想起古典的勞動命題:工人的異化勞動。
古典的異化勞動命題,其概念圍繞在工人與其勞動間的一系列關係:工人並無法擁有其生產出來的商品,反而要用數個月的薪資去商場購買;因著日益發展的跨國供應鏈,工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產的,到底是哪個品牌、哪個型號手機的哪個部件;工人的勞動過程,製程、分工、速度,都不是工人自己能夠控制的,而是管理人員透過流水生產線決定的。
「由於我們不需要休息,工人以兩班制配合我們運轉,一班12小時,扣除2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剩下的10個小時,以大約7秒一次的速度,重複地進行單調的工作,每天要做五千一百四十二次……」如同機器聲旁白所介紹的,就是這樣短促、單調重複的勞動過程,不斷催促著工人的機器化。
二
2010年2月,年方十七的田玉初次離開家鄉,自己一個人帶著父親給的五百元人民幣,以及與家裡連繫用的二手手機,來到深圳的富士康觀瀾廠,成為工號P9347140號的生產線工人,她隨後跟著數百名新工人一起,被送到更大的龍華廠。田玉的宿舍是八人共住,八人原本都互不認識、分配在不同的事業群,工作班別與作息時間都不相同,甚至無法記住室友的名字,套句田玉的話說:「我們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個月之後,應當發薪資了,但田玉並沒有領到,據說可能是工資卡還留在觀瀾廠,所以田玉夜班下工後,從龍華廠搭公交車到一個多小時車程外的觀瀾廠,找尋自己的工資卡。這是噩夢一天的開始,在偌大廠區中這事到底歸誰負責?田玉在樓樓層層中不斷碰壁,經理與行政人員互踢皮球,花了一整天時間還是沒有人解決她的問題。
田玉已經用掉了身上僅有的金錢,連搭公交車都不夠,手機先前又在洗衣服時掉進水裡而泡壞了,她孤立無援,只好又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徒步走回龍華廠。此時她應該繼續去上夜班的工作,但是她太累了。次日早上八點,感到很絕望、腦袋一片空白的田玉,從宿舍四樓一躍而下,她昏迷了12天才終於醒過來。富士康的工作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不知道會不會是唯一的一份工作。
三
在2010年鴻海股東會的場外抗議行動中,阿肥丘延亮提到海地民俗中的zombie(喪屍)傳說。據說在傳統的海地社會,若是有人觸犯禁忌,可能會被祭師下藥賜死,但其實被下藥的人生理上又沒有真的死亡,他只是不會說話、沒有自主意識、家人不認他,他會被用來作為奴隸、從事勞動,他是沒有社會性的人、是「純勞動」的活死人,他只能做工、不能做人。
瑞士作家Max Frisch針對歐洲大量使用外來移工的現象,說了一句至理名言:「我們要的是勞動力,來的卻是人。」勞動力是附著在人身上的,它無法像生產過程其他原物料一樣,可以儲存、切割、組合再利用。人是有社會性的,除了吃飯、睡覺等必要生理活動,人還會關懷家人、尋覓交往對象、結交朋友,人在勞動之外,還會買花、路跑、溜直排輪、攝影、作夢,等等。
試圖排除人的社會性,然後說這個人有精神疾病或情緒障礙,這明顯就是只想使用勞動力,而無意好好雇用一個完整的人。
苦勞網刊載了一篇抗爭中洋華工會會員的投書,他說道:「我們公司的員工餐廳,每到假日,就有很多幼童在那裡看電視,難道是因為公司的電視比較好看嗎?就是因為公司強迫加班,我們的員工裡面有很多單親媽媽、或者沒辦法請人顧小孩的弱勢家庭,所以他們只好把小孩帶來員工餐廳,把小孩丟在那裡看電視,下班再接他們回家」。這篇投書的標題是〈請把我們當「人」看〉。
四
2012年1月15日,鴻海在台北市立動物園舉辦慈善尾牙活動,郭台銘在致詞時當場向動物園長請益,他表示,鴻海集團在全球員工總數高達百萬人,沒有任何一個企業或管理書籍,能夠傳授管理百萬人的經驗,但動物園園長可以管理動物園中如此多樣化與差異性動物,也許可以作為鴻海人員管理的參考。幾天之後,因為受到輿論的抨擊,富士康發布了一份聲明,表示郭的談話遭到斷章取義:「為了鼓勵管理團隊從生活方方面面學習經驗,郭台銘稱所有人類都是動物王國的成員,因此可以向葉杰生學習經驗,並同郭台銘的團隊將其運用到業務中。郭台銘的說法意指所有人類,而不是某一特定人群。」
在這份聲明中,「郭台銘的說法意指所有人類,而不是某一特定人群」,這句話實在是特別有意思,它的原意是要辯解說,郭並沒有刻意貶低其員工,但無意間,這句話揭示了,郭不僅是把自己的員工,還把全天下所有勞工都視為是動物管理學應用的對象。他的確是把所有工人都一視同仁,或是非人。
郭台銘或許是一直在摸索管理工人、將其機器化的經驗,一方面又想根本地去除人身上的社會性,而去發展「純勞動」的自動化與機器人,近幾年來,富士康將機器人引入生產線的新聞,已經快要成為例行性的報導。
如果機器人擁有人工智慧,他們是否也會發展出人類的情感?流水生產線上的機器人,是否也會感到無聊與寂寞?是否也會出現情緒障礙與精神疾病?他們也會夢遊仙境、跳樓自殘嗎?還是他們會組織工會、反抗七秒鐘的一個輪迴?如果到時有這麼一天,我期許本片的拍攝團隊們,再次將機器人的故事給延續下去。
放映場次介紹:2016限定《機器人夢遊症》巡迴放映
延伸閱讀:
《蘋果背後的生與死:生產線上的富士康工人》,潘毅、陳慧玲、馬克‧塞爾登(Mark Selden)著,劉昕亭譯,2015年,香港: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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