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吸特樂回來了》劇照。photo credit: CatchPlay
文 / 管中祥
希特勒,在許多地方是個禁忌,有時也是被嘲諷的哏。
卓別林的第一部有聲電影《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就是以希特勒為原型,一人分飾兩角,透過夏爾洛這位幽默、詼諧、天真、良善,卻又經常搞不清狀況的理髮師,對比殘暴、極權的興凱爾(希特勒),嘲弄現實政治的荒謬。
希特勒不是不能碰,而是如何碰,更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看待希特勒,如何看待歷史。
歷史,要鑑往知來,歷史教育也是反省的教育,面對歷史人物,我們除了崇拜、鄙視、嘲弄、惡搞、迴避,還可以作什麼?
▋如果當年的宣傳高手來到今天……
希特勒很懂宣傳,他的宣傳策略早就成了傳播學裡的經典研究,著名著作《我的奮鬥》就有兩個章節強調宣傳的重要性,納粹文宣大將戈培爾也曾直接了當地說:「政治宣傳就是在精神戰場上打仗,就是要無中生有,誇大其詞,趕盡殺絕。」紀錄片《戰爭催眠術》(Love, Hate and Propaganda)就告訴觀眾,當年希特勒是如何透過媒體,利用仇恨、誇大、祟拜、造假等手法擴張勢力。
希特勒的宣傳長才不但虜獲不少死忠者為其效命,他還清楚知道如何透過民主程序鞏固獨裁政權。如果希特勒活在當代,恐怕也是操弄媒體,獲取權位的箇中高手。在《吸特樂回來了》(Look Who’s Back!)這部嘲諷式電影裡,他重返德國,進入民間,變成小丑,也成了大明星,「玩弄」媒體的手段卻絲毫不減當年。
《吸特樂回來了》改編自帖木兒魏穆斯(Timur Vermes)2002 年出版的小說《希特勒回來了》(Er ist wieder da),這本小說登上《明鏡週刊》2013年暢銷排行,在德國暢銷超過200萬冊,全球授權30多種版本。不僅小說大受歡迎,電影也在德國狂賣7億台幣。
▋「瞎子領瞎子」的荒謬媒體現象
電影裡的希特勒從天而降,重回1945 年希特勒的自殺現場,現身21世紀的德國。大夢初醒的希特勒還沈醉在70年前的光榮時代,但才一張眼,就發現人事已非,四處閒逛的他,試圖找回以往的榮耀,然而,在路人眼裡,他卻是個突兀怪老頭、穿著軍裝的小丑,隨意搭訕的行徑還被人以為是變態色狼。
還好書報攤的老闆收留他,裡頭的報章雜誌及收音機開啟了他的耳目。希特勒清楚知道,重回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不斷蒐集資訊,他看盡了攤裡的書報,慢慢地接回現實。書報攤裡的短短生涯,讓他對媒體有了重要的體悟。在原著小說裡,他是這麼說的:
對報紙有什麼期待呢?不過就是耳背者把盲人告訴他的內容寫下來,再交由鄉巴佬修改,其他報社的同業再相互抄襲,將事件重新注入同樣乏善可陳的謊言湯汁,之後舉起「豐富高雅」的劣質自釀酒,向不明就理的百姓致敬。儘管我身在此種情境,早就徹底做好容忍之類的心理準備,但命運的齒輪明目張膽操控此事,著實古怪罕見,連最聰明的頭腦都不容易理解了,遑論那些資質平庸卻被稱為「意見領袖」的報社發行人。
這不是指台灣,而是德國,甚至是全球大多數的商業媒體,他還毫不客氣地說:
這些煽動性十足的報刊顯然擺脫了國家審查,他們那因梅毐而變質退化的大腦,將共同幻想出來的世界觀塗改得邪惡癡呆。
聰明的希特勒一語道破媒體的普遍困境,特別是各國媒體雖已擺脫政治控制,卻急速陷入商業邏輯的漩渦,不但無法自拔,越陷越深,還像瞎子領瞎子一樣,把讀者、觀眾一起拉進無路可退的荒謬胡同。當然,希特勒也體悟到腦殘的媒體是他再起的良機,只要能抓到商業媒體只求利潤的「眉角」,就能讓他再戰江湖。
▋「去政治化」的電視節目
幸運的希特勒遇到媒體高層鬥爭下的犧牲品薩瓦茲基,他是商業電視台約聘人員,公司裁員,首當其衝,巧遇希特勒,如獲至寶,開啟人生第二春。
薩瓦茲基帶著希特勒四處街訪,一面測試市場,也把影片上傳Youtube,希望有朝一日重返公司。這些訪談讓希特勒走入民間,許多民眾告訴他,德國正陷入失業、貧窮、社會福利、人口老化種種困境,特別是新移民大量湧入更惱怒許多德國人,他們憂心自己的有限資源一步步遭到中東難民吃乾抹淨,他們高唱德國是德國人的德國,揚言要把新移民給趕回去。
導演大衛溫德精準點出德國當下面臨的爭議與困境,即使梅克爾總理開放難民大獲國際好評,但卻激起了德國人的排外情緒,而這也點出德國右翼勢力的逐漸興起,暗示著希特勒當年的「種族淨化政策」,似乎仍藏在許多人的心裡。
重返人間的希特勒在網路上一炮而紅,挾著上百萬的點閱率挺進電視台。第一個上的節目叫「阿里莊孝維」,是個惡搞式的談話性節目,專門挖苦新移民,嘲弄政治人物。
在棚內準備上場的希特勒三兩下就看透這類節目的低俗技倆,沒幾秒就掌握現場觀眾的心思,他甩掉了大字報,脫稿演出,即興大罵電視節目,大力批判主持人阿里嘲弄新移民,他激動地說:電視是人類偉大的發明,但都播些什麼內容?垃圾!苦難的日子人們需要娛樂,但我們現在卻被這些垃圾不斷轟炸,國家正面臨貧窮、老人、失業問題,國家逐漸走向深淵,我們卻沒有感覺,因為電視節目才不會讓你看到深淵。
電視,曾經被寄予厚望,以為能啟迪民智、監督政府、公共討論,不過,這些期待卻隨著媒體集團化與商業化而逐漸殆盡,電視節目去政治化,政治節目娛樂化,讓人娛樂至死、公共事務無能,成了極權主義再起的溫床。
希特勒「真實」的演技,高超的演說技巧,驚豔了電視台高層,諷刺的是,大罵電視台的希特勒卻成了媒體寵兒、收視率的保證,不但打趴了莊孝維的阿里,還為他量身定製新節目,上遍各大媒體,網路上也興起希特勒熱潮,電玩、動畫、惡搞、變裝各樣的網路改作,讓他變身網紅,成了潮到翻的新偶像。
▋孰是?孰非?孰真?孰假?
成也媒體、敗也媒體,殺狗的醜聞讓希特勒從雲端掉入深淵,喜愛他的德國觀眾高喊著驅逐敘利亞人,也容不下希特勒被狗咬後的反擊。
山不轉路轉,失去了電視舞台,卻因禍得福,希特勒的奇妙旅程寫成了《希特勒回來了》這本暢銷書,並且拍成電影。原以為希特勒只是位模仿高手的薩瓦茲基這才發現,其實「希特勒」是真的希特勒,一切的搞笑成了黑色幽默,他後悔自己成了推波助瀾的共犯,想要幹掉希特勒謝罪國人,終結這場荒謬喜劇,然而,薩瓦茲基的行徑卻被人以為是瘋子,被送進精神病院,讓人分不清楚誰真?誰假?誰是清明?誰是瘋狂?
希特勒如果活在現代,恐怕也是叱吒風雲、引領風騷,因為他不僅知道誰是清明?誰是瘋狂?還能顛倒是非、掌握人性,特別是洞悉來自人心最底層的自私(利)與恐懼。
當年的希特勒高喊改善勞動條件、打擊黑心資本家、降低貧富差距,透過軍事與政治控制,勾勒德國的經濟榮景,強化日耳曼民族優越感;但同時將所有機構「納粹化」,實施種族清洗,屠殺猶太人、異議人士、工會成員、同性戀、身心障礙者、肢體障礙者、吉普賽人、戰俘、教徒、共產黨員。
電影中,穿插著現實社會中德國人抗議新移民的新聞影片。他們高舉德國國旗,大聲喊著:「我們都是德國人!」主張排外,趕走新移民,對梅克爾的開放政策大表不滿,和當今部分德國人的價值相互呼應。德國人真實的情緒在影片一幕幕地流竄,有趣的是,希特勒看著車窗外的激情冷冷地說:等著看我大顯身手!
希特勒知道他將再起,因為他是這些群眾的一部分,和許多人一樣擁有相同的價值,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希特勒。
▋怎麼面對自己心中的希特勒?
希特勒雖然殘暴,但即使在今日,他依然可能輕易地透過民主程序取得權力,畢竟「我不在的這些年,民主的足跡仍然模糊不清。」就好像,希特勒在電影裡接見「國家民主黨」新納粹主義者人士時,不斷告誡他們,多走一些民主程序,才可以堵住人家的嘴。
這其實十分諷刺,對這些右翼人士來說,民主並不是要彼此對話、相互理解、尋求共識、尊重差異,民主是為了極權主義背書,是包藏禍心的裝飾品。但,現實社會何嘗不是如此?許多人投票的目的,並不是在選政見、選公僕,而是在選英雄,在選救世主,選一個能帶領我們走出埃及、排除異己的救世主,忽略了民主是要我們自立自強、學習傾聽,而非依賴神明。
不過,英雄、救世主不單是人民選出來的,也由媒體創造,希特勒當年的崛起,媒體就扮演著重要角色。雖然,現在的媒體並非直接掌握在政治集團的手上,但只要能抓住媒體脾胃,滿足媒體利益,就有機會讓媒體隨之起舞。只求利益的媒體越來越難扮演監督權力者的角色,相反的,利之所趨,讓媒體成了政客的附庸。
《吸特樂回來了》的導演大衛溫德曾說:「如果我們總是把希特勒視作冷血怪物或邪惡的化身,把他塑造成我們無力抵抗的惡魔,我們反而會被過度的仇恨和恐懼蒙蔽,無法正視大屠殺的罪行和歷史責任,畢竟希特勒的權力是人民一票票賦予他的。但透過電影幽默的口吻,我們也許可以換個角度把希特勒看作一個凡人,用不同的觀點去理解納粹歷史。」
希特勒的確像極了一般人,而如果希特勒真的回來了,我們該如何面對,除了崇拜、鄙視、嘲弄、惡搞、迴避,又該如何面自己心中的希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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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登為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