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獨家腥聞》電影海報
文/管中祥
失業男子Louis Bloom是個魯蛇，也是小偷。他不是不願意找工作，而是小偷的身份讓他求職困難。有一回，他到廢五金工廠兜售贓物，順道求職，但無論他怎麼展現誠意，人家不用就不用，老闆講的超直白，因為，「我不會僱用小偷當職員。」
不過，Louis是個聰明人，失意的夜晚路過一場車禍，恰巧遇到圍觀的鄉民中有幾個拿著攝影機的人，他們不是記者，是狗仔，趕到案發現場拿起攝影機蒐取獵物，轉賣給電視台換取收入的狗仔。Louis的學習力超強，看了幾眼，就抓到眉角，當起狗仔。
沒幾天，他就了解狗仔如何快、狠、準地捕殺獵物，畫面還越拍越血腥，售價也越開越高。不但屢屢破壞行規，跨越警方封鎖線，甚至開起跑車，配備精良通訊裝備，經常比警察更早趕到事件現場，搶得獨家「腥」聞。
▋為什麼小偷可以變身媒體大咖？
許多跟「狗仔」有關的電影，結局都很八股，總是邪不勝正，窺人隱私、製作腥煽的狗仔大多沒有好下場。但，《獨家腥聞》的導演Dan Gilroy不但給我們一個「正不勝邪」的結局，還是一個魯蛇變溫拿的故事。Louis最後不僅沒有受到法律及道德的制裁，還把警察玩弄在股掌之中，甚至有了自己的新聞團隊，成了隨時待價而沽的狗仔王。
Louis為什麼成功？大致有三個原因。 首先，是他的人格特質。Louis嘴巴厲害、領悟力高，學習力強，努力向上，還懂得耍心機和電視台的新聞製作人Nina建立關係。在片中，Nina一步步走進Louis佈下的羅網，不但錢給得越來越多，Louis還能左右電視台的報導方向，Nina差點連身體及感情都賠上。其實，如果你不看Louis的背景，只看工作態度、說話內容，其實超像任何一本商業雜誌裡的成功企業家。企圖心、專注力、謀略、勇往直前、不擇手段，該有的「狼性」，Louis全都具備。
他也懂得如何利用壓迫及哄騙勞工的兩手策略，請了一個跟他一樣的失業男子Rick當助理，幫他賺錢，任他剝削。不過，更厲害的是，他學習能力真的很強，能在很短的時間了解電視台的工作流程及營運邏輯，清楚知道商業媒體要的是什麼，他知道，只要能夠抓到媒體唯利是圖的罩門，就能輕易操控新聞。
▋腥煽色的對立，你也中招了嗎？
既然Louis是個狗仔，他的產品當然就是腥煽色新聞，這也是他能成功的第二個因素。
腥煽色新聞的第一個特色就是強調感官刺激，性、暴力、血腥都是重要的元素，因為這不但可以直接衝擊觀眾的眼球，也會撩撥窺視的慾望。但這未必代表觀眾「愛看」，也不太會有觀眾主動要求媒體播出這類的新聞，往往是因為電視主動推出而被吸引。
「腥煽色」是吸引眼球的一種手法，但並非只能用在負面的犯罪新聞，有些紀錄片或國外媒體經常會使用這類的「裝飾音」，把嚴肅政經新聞作到很好看，進而吸引民眾對公共議題的關注，但可惜，台灣「腥煽色」新聞的表現大多只是吸噬鮮血，為了賺錢。
腥煽色新聞的第二個特色，就是強調對立，也就是新聞故事裡要有好人與壞人、強者與弱者。製作人Nina提醒Louis，街上的小車禍、貧民窟裡的兇殺案，一般人並不會有太多的興趣，有賣點的煽色腥新聞要發生在郊區白人的毫宅，行兇者最好是少數種族或精神病患等邊緣群體。這樣的報導符合人類社會慣有的二元對立文化情結，具衝擊性的被剝奪感容易吸引眼球，但卻也加深了對少數邊緣群體的偏見，不過，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衝突性，也和煽腥新聞的第三個特質：道德與恐慌有關。
殺人是不對的，更何況你殺的是住在郊區、事業有成，過著幸福美滿生活的白人。Nina一再告訴Louis，要讓人以為都市犯罪已往郊區蔓延，這樣才能製造讀者的心理恐慌。她不斷對Louis強調，報導這類新聞時，要提醒觀眾，罪犯四處流竄，要小心門戶注意安全，大家就會更加關注他們的報導，收視率也會繼續攀升。
換句話說，這類新聞總是站在一個道德高度譴責罪犯，強調社會安全的重要，但從不認真探討犯罪背後的制度問題，反而讓同樣的問題重複發生，而「恐慌」與「道德」也只是商人用來獲利的包裝。
▋當收視率與新聞道德成為衝突
有趣的是，雖然媒體口口聲聲強調道德，但其實Louis能夠成功的第三個因素，卻是因為缺乏道德的商業系統。
電影中的新聞工作者並不都像Nina一樣，認為「新聞就像被割喉的慘叫女子，畫面越聳動，觀眾越愛看。」她的同事不斷提醒Nina不要違背新聞道德，適可而止。其實，Nina有時也會掙扎，這些新聞會不會太過火？不過，她在意的並不是新聞是不是違背道德？對事件當事人會不會二次傷害？是否妨礙警方辦案？會不會造成觀眾負面影響？相反的，Nina考量的是報導有沒有違法，因為對她來說，在不觸法的前提下衝高收視率，就能保住她的飯碗，道德又算什麼？
Nina心中有一股超越道德的強大力量，就是收視率。因為Nina製作的節目收視節節敗退，一再探底，如果再不提供驚悚畫面刺激觀眾、恐嚇讀者，讓收視率起死回生，她可能會失去工作。放棄「道德」，再用「道德」與「恐慌」加上腥煽包裝換取生存，可能是她不得不的選擇。或許，Nina曾經懷抱遠大的新聞理想，但在這無良的資本主義媒體系統中，理想也只是空洞的口號，而，這也是為什麼Louis可以成功的原因。
Louis和Nina越玩越大，觀眾的胃口也被越養越大，車禍的慘烈已無法滿足新聞產製者的需求，發生在郊區豪宅的槍殺案果然成了新的祭品。由於設備精良，狼性大發，Louis和助理Rick比警方早一步到達現場，闖進屋內拍到死亡的慘狀及槍手的面容。不過，Louis把血腥鏡頭交給電視台，卻暗藏槍手逃跑的畫面，因為，他要跟蹤槍手，關鍵時刻再通知警方，到時又可以再創獨家，再賺一筆。
果然一切都在Louis掌握之中，槍手到餐廳吃飯，Louis通知警方到場，隨即發生槍戰。街頭追逐，警車翻覆、槍手被殺、警察死亡，而他的魯蛇助理Rick也意外身亡。冷血的Louis沒有任何悲憐，拿起攝影機拍下Rick斷氣前的最後掙扎，而Rick也睜大雙眼，穿過鏡頭，狠狠瞪著正在拍他的老闆，但心中滿是不爽的他，什麼都做不了，因為，一切已經太遲。
▋我們的媒體，也在做同樣的事嗎？
雖然警方對Louis的作法極度不滿，但懂法玩法的Louis卻避過道德譴責，也逃過法律制裁，最後，甚至穿著光鮮，有了自己的公司，養了幾個小狗仔，一個像是成功者故事的完美大結局。這一切的成就都不是白白得來的，若是不是Louis一路上狂飲他人的鮮血，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功。
有次，Louis為了讓畫面悚動，於是搬動屍體，破壞現場，也沾上血跡。Nina買下影片後，禁不住問了兩次：「衣服上沾的是血嗎？」是的，他沾的是受害者的鮮血，他的貪婪也讓警察白流了許多鮮血，甚至失去性命。但最無辜的恐怕是Rick所流的血，雖然Louis低薪聘用，但卻像是遇到救世主，對於老闆的百般剝削也只能百般忍耐。Louis當然知道Rick心中的不滿，但總能靈活地說出管理學中激勵人心的術語包裝他的自私，讓Rick對未來抱持希望。
其實，Rick就像許多對體制不滿的小記者，對Louis的手法強烈質疑，甚至一度想要離開，然而，在老闆的諄諄教誨下，半推半就，默默地、慢慢地接受老闆給予的價值，終究成了共犯結構的一員，甚至賠上性命，失去所有。
導演對此並沒有太多批判，相反地，他平鋪直敘地告訴我們「小偷」如何進入主流社會、如何成為「媒體人」，傳統新聞道德如何被打敗的故事。這其實格外諷刺，一個廢五金工廠老闆不願聘用的「小偷」，為什麼能在新聞圈平步青雲、呼風喚雨？
也許可以想想，我們的媒體是否充滿著啜飲別人鮮血的獨家「腥」聞，甚至成了媒體的主流價值？我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半推半就地加入這個噬血體制？我們的成功企業家，是否也踐踏著勞工的血汗而換來今日的成就，而我們卻是一樣認同，並且慶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