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作家蔡嘉佳中一中講座遭趕 從在高中校園認識憂鬱症的艱難談起

文/蔡嘉佳(作家)、許全義(台中一中歷史科教師)

公庫編按:被醫生判定罹患「精神性官能憂鬱症」的作家蔡嘉佳,試圖過輕生。有感於社會對身心疾病患者的種種標籤,蔡嘉佳出書細訴憂鬱症患者的發病紀實。為使更多大眾理解身心疾病患者,蔡嘉佳也決定走入校園,分享她服用藥物到最後一次輕生的過程。

蔡嘉佳2 月13日台中一中【明心館之夜—失控的哀慟】講座原定晚間六點半舉行,但臉書活動頁面卻臨時在六點十三分發布緊急通知,表示「明心館之夜因故臨時更改地點」,請有意參與的民眾改於六點五十分臺中二中校門口集合…。

名作家蔡嘉佳預定 2/13 18:30 於臺中一中明心館演講,失控的哀慟。當天下午一點多,輔導室接獲台中市政府來電,表示民眾抗議。五點多,教務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有家長抗議今天晚上的明心館之夜的活動,要我到現場,也希望還要有一位輔導老師在場。我隨即去明心館,遇到輔導主任。輔導主任講,因有民眾抗議,施壓給市政府,再施壓台中一中,所以今晚輔導室的場地無法借給明心館之夜使用。

我隨即跟學生商談,希望他們轉移場地到我住的地方,一間書房。講者也隨和認可。後來,明心館之夜也就轉移陣地舉辦(以上是許全義所見到的版本)。

有關此事的陳述,後來也就出現了兩個版本:

陳述一:因為「演講議題敏感」而被投訴,導致演講前一小時場地臨時被取消的講者,請問我該感到榮耀還是⋯⋯?而且連一位校方正式代表來說明都沒有,就被趕走了。好羞辱噢。每年都有這樣的孩子在沉重的升學壓力與成長環境下抑鬱成疾,或選擇結束生命,而學校選擇面對問題的方式是,蓋起布來,於是我們沒有畫面,那些生命或痛苦,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輕悄地,消失了。一如今晚。

精神疾病永遠見不得光,是嗎?

陳述二:
• 因活動未依程序申請,參與師生自覺不妥而轉往他處辦理,並無所謂「一併直接趕出場地」之情事,敬請諒察。
• 本校(含社團)辦理活動邀請專家學者演講,均由學校出具公函正式邀請,並有學校主管(主任、組長)或承辦人員陪同或接待。然由台端來電時表示係受他校高中學生邀請,顯示本項活動非本校常態邀約之活動。
• 本校向來以自由學風著稱,凡依規定程序提申請辦理之活動,均予以支持與協助。蔡小姐未能在本校明心館進行演講,與講者背景及演講內容無關。
• 感佩台端勇於公開自己的生命經驗與心路歷程,未來若有機會,另行正式邀請蒞臨本校指導。

這兩種不同的陳述,不僅呈現了在高中校園認識憂鬱症的艱難,也或多或少反映出台灣校園民主化的迫切感。

圖/WHO global health days

今年世界健康日,四月七日,WHO所設定的主題是憂鬱症,Depression, Let’sTalk。憂鬱症就如同我們養狗當寵物一樣普遍,其終身盛行率高達20%,也就是說,每五個人,會有一個人在一輩子中受憂鬱症困擾。而且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等的研究,憂鬱症的疾病負擔(Global Burden of Disease),所佔比例最大(達11.9%),遠超過如:糖尿病、關節炎、高血壓等慢性病的影響。

然而,不知為何,我們中學教育對此避而不談。如就我所知,台灣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一篇國文課文、英文課文和社會科文本談論憂鬱症。當然更沒有人設計課程談自殺,如辯論人為什麼不自殺? 十大死因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都跟憂鬱症有關。雖然依據WHO研究,自殺是年輕人第二大死因。每年有八十萬人死於自殺。

這讓我們很困惑。台灣是個沒有憂鬱症、沒有自殺的國度嗎? 揆諸事實,卻又不然。只要當導師,班上一定有受憂鬱症困擾的同學。我自己讀高中時,幾乎每年都會聽到女校高中生跳樓自殺。讀大學還有位常打籃球的陽光學妹,莫名跳樓。中一中美術班也有學生跳樓自殺。最近還有跟自己一起讀過書的建中學生自殺。為什麼發生這麼多案例,我們在高中校園中,卻一點都不想討論、認識與理解,造成自殺的最主要原因,憂鬱症呢?

或許這是個慣於說謊的校園。為了維繫說謊慣行,學生要被教導,學會不問重要的問題,如人為什麼不自殺? 人如何與憂鬱症共處? 可是人不是都會死? 每年都很多人自殺。而且實證研究指出,每五個人的生命中,就有一個人為憂鬱症所苦。不敢問危險的問題,當然也不知道如何承受真相。在校園裡,為憂鬱症所苦的靈魂,都是孤獨的,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憂鬱與死亡是個龐大的秘密,一旦揭開,整個世界就被所認知的事情顛覆。或許校園普遍有這種氛圍,不想去承受真相帶來的衝擊,禁止問出重要的問題。

重要的問題都是危險的。但我們不可能因為它危險就不聞不問。人活著最根本的事情,互相的信任、自我榮譽、與親朋之間的愛情,這些都可能被危險的問題所撼動。然而,未經過危險質問考驗過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或是很脆弱的,常常是一陣風就能吹垮。我們青年學子也就前仆後繼,紛紛投入自殺行列中。

謊言又會帶來更多的謊言。如這次事件中,台中一中校方所發的新聞稿就是一堆話術迷障校方問過學生了嗎? 他如何知道學生是「自覺不妥? 」 他們又如何能代表學生,代表明心館之夜的主辦單位澄清事實呢?

而且事實明明是,學校當天不准學生用明心館,他們只得被迫轉往其他地方啊! 又說「 本校(含社團)辦理活動邀請專家學者演講,均由學校出具公函正式邀請,並有學校主管(主任、組長)或承辦人員陪同或接待。」實際上,明心館之夜辦了那麼多演講,哪次有出具公函正式邀請呢? 哪次不是打電話或透過電郵邀約而已呢? 不只明心館之夜如此,就算是教師研習,如每個月辦的歷史教師研習;或是學校課程,如電影與哲學、或剛好上到某專題的演講等等,所邀請的講座,真能透過公文邀請的,恐怕少之又少。社團邀請講座,那就更是如此了。 他們都不是台中一中嗎? 那麼誰才是台中一中? 台中一中是誰的? 只要校長未批可的任何活動,都不屬於台中一中所辦理的嗎? 那這樣的台中一中還是以自由學風著稱的學校嗎?

聲明稿呈現中一中行政官僚的權力想像,某種威權時代的遺蛻。與其說此聲明描述了台中一中歷來演講邀請的實作,倒不如說它指的是未來式,希望行政權力可以擴大滲透到每個課程與社團活動中。以下,我們想講的是,這種想像其實是不民主的,或是與民主生活方式背道而馳的。

有關在甚麼樣政體下的生活方式才是合適的? 這問題在英國十七世紀激烈爭辯過。霍布士和波以爾藉著爭論大自然有沒有真空? 來討論此問題。霍布士認為沒有真空,大自然厭惡真空。而且有真空,會造成嚴重的政治災難,會seeing double,然後重蹈內戰覆轍。波以爾認為有真空,而且就是要有些空間是政治權力所無法觸及的,才能有穩定的社會。此爭辯後來由波以爾勝出,英國民主政體所採納的也是波以爾所提倡的生活方式。

最近美國總統川普所引爆的爭論,也讓我們有機會重新審視民主生活方式的特色。川普頗有種族歧視之嫌,反穆斯林移民到美國來。NBA一大堆球星,隨即拍廣告表示,歡迎穆斯林加入NBA,平等沒有邊界。好萊塢影星也如此表態。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甚至說從川普種種言行看來,他的精神狀態已經不適合擔任總統之職。也就是說,美國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職業團體,不僅不奉行總統之令,而且還致力於釐清總統所犯的錯誤。

總統的權力有真空,不僅受分權體制的限制,而且有很多地方是他所無法充滿或觸及的。

同樣的,我們可以練習:把川普替換成台中一中,NBA當作是明心館之夜,來想像民主的生活方式。NBA造成川普的不舒服處,反足以彰顯美國民主生活方式的強韌。同理,明心館之夜如果造成台中一中行政官僚的不舒服,又能繼續辦理,持續發聲,反可以證明台中一中的自由學風。

很遺憾的,台中一中聲明稿中,不僅不想忍受任何的不舒服,而且要校內任何課程與社團活動都聽命於行政官僚權威之下。換言之,台中一中行政官僚不想其權力有任何真空。不想任何課程與社團活動,逃逸出其行政規範之外:一切都納入嚴謹而完美的行政體制下,受規範。

問題是,一切都受體制規範,沒有任何意外與不舒服,真的就能完美嗎? 熟知熱力學第二定律者,就深知任何封閉體系,如果沒有任何意外,沒有擾動,其結果就只會愈變愈亂,不可用的能愈來愈多,終至崩潰。

明心館之夜是個公共論壇,就是希望引入社會能量,在封閉的校園內激起漣漪或波瀾,讓學校擺脫封閉系統的窠臼。如這次辦的論壇,失控的哀慟,正是為高中校園對憂鬱症認識之貧脊,開一扇窗。而在2/20辦的自學論壇,也為高中教育扭曲成為了升學考試的修羅場,提出針貶。

老實說,如果這次事件中,輔導室主任直白講,學生沒完成場地申請流程,不牽扯到台中市政府教育局,不打電話請示教務主任或校長等等。無論借場地給學生與否,都是對的。學生在跑借場地的流程,確實沒完成。雖然學生在申請場地上,跑過學務處三次,問過三次,三次都不一樣,無所適從。畢竟,他是輔導室主任,有保管明心館之責。問題是,他是輔導主任,卻連這麼丁點雞皮蒜毛的場地是否核借的責任,都不敢負,最後由校長定奪。那就表示台中教育行政官僚的階層化權力結構,上對下的控制太森嚴,導致每人都只想仰體上意,不敢負責。那麼問題就大條了。

民主生活方式,是彼此分工合作的,每個層級有每個層級所該負起的職責,權力與責任。就像棒球場上,各壘包的裁判一般,各就其權責提出見解。主審雖然是裁判的領頭羊,但有關一壘壘包發生的情事,也只能聽一壘審怎麼說。換言之,整個棒球場上,有不少領域是主審的權力真空。也就是說,在講者已經來到學校,無可挽回之際,主任居於現場,對事理判斷遠比懸隔的校長有利。如果是平等社會,彼此分工合作,這時該尊重的是主任的初始判斷,借場地給明心館之夜。結果,卻又請示校長,峰迴路轉,場地被收回。講者與聽眾只得漂移到其他場所。

只有極權國家,或法西斯國家,才統攝在階層化權力結構中,沒有權力真空。儘管上級沒講,基於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下級只知道仰體上意,結果整個體制就維上意是從,成為平庸之惡的集合體。

從台中市教育局的回應看來,他並不想毀了這次演講:
一、本案本府並未發文臺中一中,合先敘明。當日處理情況如下: (一)本府教育局於106年2月13日接獲陳情內容,考量係當日辦理之研習,於是致電該校主任,該校主任表示係由畢業校友團體所辦理。 (二)教育局評估講座內容並未違反生命教育之理念傳達意涵,爰建議校方於就本案之教育意涵回覆,教育局藉以轉達陳情人,化解其疑惑。

反而是台中一中行政官僚,揣摩上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要不辦,或不在一中校園裡面辦,就沒有台中一中輔導室的事情,也就沒有台中一中校方的事情,更無庸麻煩教育局轉達陳情人、化解疑惑的麻煩事了。權力毛細管作用,層層推演開展,終於造成這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失控的哀慟,還是無法為高中校園所認識的悲劇。

說者或以為,校長預先還不知道有此演講,不告不理,自可撤銷主任原始判斷。不過,教育行政並非法庭。不告不理只是法官判案的準則。教育行政,尤其是輔導,是要主動積極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原本是最適合在輔導室辦的,認識憂鬱症的演講,卻在輔導室主任職權被侵奪的狀況下,被殺掉。「行政程序」本來是為讓問題解決更有效率的手段,反過來成為壓抑創意與公共論壇的工具。那是捨本逐末了。如果連一間教室是否核借的權力都沒有,萬事聽校長,那麼體制上設此主任職,那就仿如雞肋,可有可無,因無分層負責,分工合作的效果啊。

總之,台灣高中校園認識憂鬱症之貧脊,在今年WHO設定2017為世界憂鬱症年中,更顯蕭條。為什麼這麼重要的問題,無人聞問? 我們想說的是,在威權時代的階層化權力結構中,只知仰體上意的平庸之惡,是其中絕大關鍵。台灣校園轉型,刻不如緩,民主化,各層級分工合作,有權力真空;而非層層節制,上意漫無節制、了無真空。波以爾打造人為真空,要有空氣幫浦,當時的高科技,要花很多精神與力氣。同樣的,台灣人要打造政治權力所無法隨意侵犯的結社真空,讓權力有所節制,也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如鄭南榕之犧牲性命爭取言論自由,林冠華同學以燒炭爭取教育自由。也就在仁人志士前仆後繼的努力下,我們才會有強韌的民主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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