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往乾元洞路上的山坡。
台東八仙洞裡最後一間洞內寺廟「潮音洞」長期與史前遺址共生共存,並發展歷史悠久的民間信仰。台東縣政府認定「無權佔用」,已在2017年11月22日拆除廟寺設施。為了替不被國家重視的「潮音洞」發聲,民間文史人士組成「八仙洞多元文化共存聯盟」,近幾年在拆廟前後持續以文字及影像記錄洞內廟。
文/劉佳蕙
106年3月25日,第三次到潮音洞拜訪,是台東縣政府106年3月13日公開招標潮音洞拆除工程後的兩週。這個標案在3/31已經決標,三個月內廠商需完成拆除及清理作業。
這次拜訪時間充裕多了,除了第一天拜訪潮音洞,隔天也再回去。飄著雨的八仙洞有點寒意,黃吉村大哥穿著短袖T-shirt照樣宏亮的打招呼。剛爬上潮音洞,賴先德師父就算不知訪客是誰,見眾生都一樣,眼神溫和,說我們衣服都穿太少了也太瘦了。一行人坐下來,喝九十四歲的老師父幫我們泡的熱茶。
跟乾元洞黃上原阿伯、黃大哥、賴師父問起和信眾的相處,賴師父驕傲的比著旁邊折疊整齊的十幾張鐵桌說道:「普渡時煮的都是素食,都我煮的,可以擺到二十幾桌!」建廟以來,長濱、豐濱(港口村)的村民是主要的信眾,雖然開始拆廟後信眾逐漸減少,但直到現在都有附近商行的老闆會固定探視賴師父,感念的是年輕時遇到困難,有賴師父幫忙商量。黃上原阿伯說,賴師父很會算流年,他算的流年很詳細,而舉凡:看風水、法會、普渡、看名字、超渡誦經等,也都是信眾常請賴師父幫忙的事情。
賴師父是潮音洞的第三代住持。第一代住持是賴師父的師父─一覺法師,一覺法師是台東市東禪寺的住持。當年八仙洞雖早有居民擺放神明,卻無和尚主持,於是當地信仰圈的花蓮壽豐鄉、豐濱鄉、玉里鎮及台東長濱鄉等居民,推派花蓮壽豐鄉鄉民鍾定妹女士(後為第二代住持;潮音洞門牌亦由她在民國38年申請完成)及其他幾位信眾,共同至東禪寺請一覺法師至八仙洞主持。一覺法師待在八仙洞不久,改派最能吃苦耐勞的賴先德過來開墾、建廟。
這一住,就是六十年。
對於被人認為是「違法佔地」和「只是為了錢」等說法,賴師父很激動說著開廟很苦,他沒有錢,宗教也不是為了錢,是要教化人心,要大家做好事;如果做了壞事,政府就會處理,人一定要行的正、做的當。對政府仍有一定信任的賴師父,激動的情緒很快轉為無奈:「出家人不是要與政府衝突,真的要拆也沒辦法。」
我們好奇的問,八仙洞這個名字到底怎麼來的?黃上原阿伯說道:「最早這邊叫『仙洞』,主要是因為洞的景觀常吸引修行者過來,初期我決定來修行時還要爬藤蔓上山。後來因為廟慢慢建了,算一算有八間廟,才開始叫『八仙洞』。」不禁想著,已經被拆除到只剩乾元洞與潮音洞的八仙洞,仍然可以稱為八仙洞嗎?
再問那些拆完的廟,裡面的神像又到哪去了?黃吉村說有的遷到附近廟宇、有的則由原來第三、四洞的代理廟公楊富水阿公供奉,但最近那些廟都不太願意再幫忙供奉,就幾乎都遷到楊富水阿公租的處所。
楊富水阿公自從第一次路過八仙洞後,就再也沒遇過,這回邊聊,楊富水阿公就穿著兩截式深藍雨衣出現,戶口仍在海雷洞的他,正在每天例行性的巡山。終於有機會跟楊富水阿公實際交談,他知道我們是關心的人,就帶著一個皮袋把整理好的資料一一拿出來,說出第三、四洞的拆廟經過。
93年台東縣政府對廟方提起竊佔土地告訴,檢方以「法律時並無明文規定」判定「不起訴廟方」。100年之後,台東縣政府文化處文資科訪楊富水,告訴楊富水有兩個洞要代管太累了,不如讓出一個洞給國家,另一個洞楊富水留著修行就好。楊富水同意了,第三洞永安洞很快拆除。101年楊富水收到涉及違建需提出合法房屋證明的公文。102年,口頭承諾留給楊富水的第四洞海雷洞,又由檢察官、警方帶著大隊人馬上山,楊富水面對眼前的一紙拆除同意書,簽了名。楊富水阿公拿出在拆除前自己寫給台東縣政府的陳情書,字體工整、文句流暢、說明清楚,但終究不了了之。
楊富水阿公表示其實已無話可說,自己一無所有也沒什麼好爭。但希望能傳達出去一個訊息,是第三洞到第四洞間的山壁,拆廟後很危險!常有土石崩落,現在台東縣政府也只是先鋪上帆布處理。那原本就是一個橫斷山壁,過去第四洞海雷洞前面有挖一個排水溝,拆廟時卻拆掉了,未來若地震、下大雨,土石會直接覆蓋到最下面的第一洞。這件事需要優先處理。
離開潮音洞前簡單跟來訪的信眾一家人聊,他們是玉里鎮的居民,平均兩週就會來拜拜一次,這一家子的男性家長說因為這邊的佛祖很靈,所以遇到生活有困惑就會來請教,很意外連潮音洞也要拆,嚴肅的表情表示這樣子對神明很不好。一家子裡的女性則說道,這些事在地人都不太知道,有沒有可能有一個網路的平台讓在地人能表達不想拆的意願?
當晚在台東市有第二場八仙洞座談。與會者有台東的大學生、記者、台東市居民、大學教授及文化處文資科的工作人員,一樣在下班後仍來訪參與。有人提到既然有這些文化,那應該要更多研究經費,才有機會多了解和討論東部各文化層。也有人想知道究竟目前考古園區的計劃內容是什麼?是否可以有共同討論的空間?能不能就辦座談廣邀在地居民與關心的公民一同參加?而如果無法共存,那共存的困難又會是什麼?可否集思廣義來克服?可惜這部分直到如今,仍未見官方明確的回應。
座談會中有一位台東市居民,她是一位家庭主婦,她說道「本來以為八仙洞的問題就是新聞講的違法佔地那樣,但實際來聽了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故事。我嫁來台東十五年了,有了孩子以後,就一直在搜尋有關台東在地文化的故事,但怎麼找都找不到,我想和孩子說故事,告訴孩子不只家人生命裡發生的故事,也想告訴孩子土地上發生過的事,因為這是很真實的存在。」
想到楊富水阿公,也想到黃大哥、賴師父及上原阿伯,他們就這樣長年的與山相處、和山互相共依的生活。如果能讓現有的人照顧舊時代的遺址,讓遺址保持是「活的遺址」,留下過去延續至今連續生活的訊息,難道不能是一種雙贏的方式?
這不該是一個結,也不是人民與國家間的抗爭。而是身在這塊土地的我們,都必須思考與努力的─「我們,究竟想共同保留下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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