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

惡作劇錯了嗎?還是我們反省了嗎?

文/黃煜翔(程式設計師)、許全義(台中一中教師)

場景一:校長室有校長,校長秘書,有記者。第二天看了報紙,簡直不可思議。記者寫了:「排球隊長」、「校刊主編」、「身高168」。明明他問我喜歡什麼運動,我只回答他喜歡排球。他問我參加什麼社團,我回答青年社。青年社在做什麼? 編校刊。而且那年我身高只有162。我明白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但那是兩舌、是惡口、是暴語。這是上下交相賊。文武雙全十項全能考滿級分的超級小孩,放棄高學歷勇敢逐夢的嬌滴滴千金,這些故事如此膚淺、虛假,以致於必須量產,才滿足觀眾的胃口。後來許多人說我閒話。每一次好朋友矜持地轉述,我都在閒話中快速地老去。

~作家林奕含的臉書

場景二:我們其實不是接受「教育」,我們僅僅是被餵養的豬隻,只要經歷某一套特別安排過的SOP,只要乖乖服從這一套SOP……在這裡,我們不在乎你是否能夠吞下那些飼料,越接近考試,越不會有人願意停下來幫你,或陪你咀嚼。只有那些能夠承受龐大壓力,或是有錢請補習班名師代為消化整理的人能夠繼續在生產線上走下去,背負更重更重的期望。我們只關心今年究竟出產了多少斤豬肉……卻不在乎他們是誰,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夢與性格。

~顧庭弘:〈當中學生涯變成一種集體昏迷〉

場景三:建國中學學生今年有9人錄取台大醫學系,不料放榜當天下午接受媒體採訪時,周姓學生竟穿著考上上榜的趙姓同學的制服,冒名頂替採訪…….建中表示,校方沒有強迫學生要受訪;猜測學生可能是基於「好玩」的心態來冒名,但冒名頂替一定是錯的,「即使是開玩笑也不可以」,校方會進一步處理。潘文忠則說,可能學生認為是開玩笑,但訊息是對外傳達,因為一個公開的說明或言論應審慎對待,避免玩笑的做法誤導視聽,透過不真實的呈現會把正向的傳達變成負面的。他也說,雖然學生可能基於開玩笑的成分較多,但經過公開訊息,舉措應謹慎,即使開玩笑,也要應注意。周姓學生也透過臉書上,對因其行為而承受壓力或是懲處的人們道歉,並講述動機包括「目的是要讓這個採訪有些不同於以往的制式問答,並讓周圍的人看到一件新奇的事」、「儘管由我接受採訪是他本人同意的,且大多數訪談內容的回答都是向他求證過的。然而,我並沒有想到也沒有能力想到『不是本人』這件事會造成這麼多的負面影響。畢竟如果能想到,也不會做出這件事。」

~聯合報:〈冒名受訪的建中生道歉:動機是讓採訪不同於以往〉

如場景三所述,建中生惡作劇,搞得滿城風雨。主流輿論與衛道之士普遍將矛頭指向該高中生的行為不當,迫使學生不得不道歉。

不過,惡作劇真的錯了嗎?該指責的對象真的是那個嘲諷、指出問題的高中生嗎?還是教育體制?我們的教育有學生嗎?還是只有外面那套制服?我們的教育體制什麼時候才能好好正視場景一和場景二的荒謬,「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我們只關心今年究竟出產了多少斤豬肉……卻不在乎他們是誰,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夢與性格。」。

惡作劇有時是好的。如V怪客所說,劇場說謊來呈現真相。同樣的,惡作劇也能凸顯整個體制的問題,如索可惡作劇(Sokal Hoax)所引發的「科學戰爭」:

美國生物學家Paul R. Gross與數學家Norman Levitt在1994年出版了一本名為《高級迷信——學術左派及其關於科學的爭論》(Higher Superstition: The Academic Left and Its Quarrels with Science)。在此書這兩位科學家大開地圖砲,將炮火瞄準了所謂的「學術左派」:從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激進生態主義、文化建構論、文學理論。在他們看來,這群不學無術的左左們在學術界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信口雌黃,煽動對科學的敵意,並詆毀科學,同時利用晦澀的學術語來包裝他們的高級迷信。而他們的論述引發了所謂的「科學戰爭」(science wars),該戰爭雖然沒有槍砲飛彈,卻耗費了許多知識份子的腦細胞。

紐約大學的數學物理學家索可(Alan Sokal)看到了這本書後,想要進行一場「實驗」來看看這兩位科學家所言是否屬實,於是精心編裁一個木馬屠城的惡作劇:他在1996年向文化研究期刊《社會文本》(Social Text)投稿一篇完全胡謅的論文:《踰越界線:邁向量子重力論的轉換詮釋學》(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 Toward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這篇文章基本上幾乎是文化研究的書目索引大全。他引用了很多權威論述,混合後現代主義、文化左翼的論調,並向社會文本的編輯供稱:自己是「學術老左」,並表現出一副:「專業科學家在研究自己的領域時,熱烈地尋求後現代哲學的認同」。

精彩的是,這篇文章被《社會文本》刊登了!索可隨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期刊Lingua Franca上刊載聲明說,他這篇文全是胡扯。裡面所引述的有關科學的錯誤,只要有中學物理程度都可指認出來,雖然混雜大量艱澀的科學名詞(微分幾何、量子力學、混沌理論、公理化集合論……)。在他看來,這些人僅僅是因為他的學術頭銜(普林斯頓大學物理學博士、紐約大學數學物理家),而不是他的論文內容的正確性。索可將抨擊重點從文化研究,轉移到科學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S)上,說這些人不學無術,卻妄想論述甚麼樣的科學才具有合法性,妄想指導科學實作。《社會文本》回應說,他們的編輯群只是針對索可專業以外的社會科學論述審酌,有關科學專業部分當然信任作者不會拿自己學術聲譽開玩笑。

無論如何,文化研究陣營氣勢畢竟輸了,因為他們無人可以在科學陣營中木馬屠城,尤其是在科學期刊論文那麼多的情況下。

在索可惡作劇下,「科學戰爭」進入另一波高潮:大量的科學家、數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文化研究學者熱烈地辯論,舉辦會議與工作坊讓雙方「正面交鋒」,出版大量的專書、論文。而始作俑者索可則與比利時物理學家Jean Bricmont和寫了一本專書《時髦的胡扯:後現代知識份子對科學的濫用》(Fashionable Nonsense: Postmodern Intellectuals’ Abuse of Science,台灣翻譯為《知識的騙局》)試圖揭露這些後現代文化主義者們對科學的無知與濫用,在他看來:「不懂微積分或量子力學並不是可恥的事。我們所要批判的是某些著名知識分子的虛偽,假裝能為他們所瞭解的複雜主題提供深刻的思考,但他們的瞭解頂多只是在通俗的層面。」

故事還沒結束。儘管文化研究或STS陣營一直無法突破科技學術陣營,進行木馬屠城。可是科技陣營自己就有人來惡搞、突顯科技知識生產的荒謬。三位MIT研究生,架設了一套論文產生器,SCIgen。使用方法非常簡單:只要輸入作者名稱,按下Generate(產出),就會幫你產生一篇完整的論文! 產出的論文包含了圖表、數據、資料引用,甚至模擬論文寫作的語法。對非專業人士來說,幾可亂真。他們用這套系統所產出的「論文」成功投稿並刊登在2005年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等級的國際研討會。他們戳破了學術圈論文浮濫的泡泡。當他們將這場騙局自爆揭露之後,CNN、BBC 等世界級媒體爭相採訪。接下來的幾年間, SCIgen這套系統被美國學術界廣泛拿來使用,去測試、檢驗低門檻、低水平的研討會,甚至還一度讓學術界更加謹慎與反省。到了2013 年,IEEE(全球電機工程協會)甚至用了另外一個軟體,偵測並淘汰了高達 120 多篇「假論文」。再次證明了學術圈濫竽充數的嚴重性。

惡作劇錯了嗎?索可和那三個MIT研究生要道歉嗎?沒有。紐約大學和MIT反而覺得他們是英雄,讓我們反省知識生產體制的限制。

同樣的,我們也可如此看待建中生的惡作劇。他讓我們不得不正視教育體制上場景一和場景二的荒謬。一如索可,這可以是非常成功的惡作劇,幫我們釐清台灣教育體制的荒謬與科舉社會的偽善!

問題是,我們反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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