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在文萌樓門口和她養的流浪貓玩耍。攝影:林柏樑(1999年,公娼緩衝兩年期間)
文/日日春關懷協會
文萌樓前公娼,同時也是開創台灣妓運的台北市公娼自救會成員─白蘭,於7月24日傍晚送進台北馬偕急診,因糖尿病引發敗血症、腎衰竭與酸中毒,於7月25日上午,在她過去工作了十年的公娼館-文萌樓,辭世往生,享年55歲。
在白蘭的意願選擇下,放棄醫院最後急救,於8:16搭乘救護車回到文萌樓,於8:30在文萌樓的執業房裡,白蘭卸下長年病痛不斷的軀體,平靜安詳地落根在這個她熟悉的地方。
7月20日,日日春協會(前身為公娼自救會),才剛收到法院強制執行命令,即將被強制驅離出市定古蹟文萌樓。白蘭選擇在此時回到文萌樓,具有非常深厚的意義,她是用最後的力氣守護她過去工作與抗爭的精神堡壘,跟我們一起在文萌樓待到最後一刻。
【白蘭看廢娼:從什麼良?我們本來就是很善良】
白蘭的早衰與疾病,根本是「廢娼」政策殺人,而白蘭的離去,是廢娼20周年裡最沉痛的警鐘。
1997年台北市長陳水扁廢公娼,時任社會局長的陳菊主張,廢娼是「為公娼姊妹開另一扇窗」、強制廢娼要求公娼轉業,當時33歲的白蘭很氣憤地說:「從什麼良?我們本來就是很善良,怎樣才叫從『良』?」
白蘭的氣憤是有理由的,因為她的質樸善良,性工作不只養了她自己、她的原生家庭、還養了一大群流浪貓。
白蘭於1963年出生在台東農家,家裡六個小孩,她排行第五,因為家裡赤貧,除了父母養不起老六送人外,其他五個小孩,無一不是從小跟著家裡務農,小學唸完就到城市做工、做學徒,白蘭12歲國小畢業就跟姐姐到台北縣泰山成衣廠做童工,13歲時父親車禍,當時又沒有健保,為了借貸一大筆醫藥費,媽媽走頭無路,向娼館老闆借錢,代價就是女兒從事性工作還債。
白蘭從13歲到23歲過了十年的綁約勞動,又遇到刻薄的惡老闆,每天除了睡覺就是接客,沒有接到一定客數就會被打。23歲之後,白蘭終結了綁約勞動,選擇申請公娼,過著自主接客、安貧樂道的生活,她每天只接客兩、三人,就拿著接客的收入買魚來餵娼館後頭的流浪貓,還養過不下30種動物,在娼館裡跟她最親近的,就是巷口雜貨店的貓「老查某」,或許正是在娼館裡辛苦長大的孤單,讓她對流浪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依為命。
性工作就是她的生計,所以1997年陳水扁粗暴廢娼時,白蘭一直參與在抗爭隊伍裡,她雖不像官秀琴與麗君那樣能言善道,吸引媒體焦點,然而她總是挺身一起拿布條、喊口號,不遮臉。
【廢娼後陷入長期失業,酗酒取暖,2005年癱瘓】
白蘭單純自給的日子,到了廢娼就崩盤。廢娼後,她不想做私娼,開起檳榔攤,但因不諳成本計算、工作程序複雜超過她的能力,檳榔攤十個月以後就倒了,她養的貓也跑了。日後白蘭到處應徵工作,卻沒一個老闆可能長期雇用她,因為她手腳慢、應對進退能力不足,連工廠也是待了三天就叫她走路。經濟上與精神上都無路可走,白蘭只能以酒取暖,但酗酒又使得她的精神和工作能力更差,時常醉醺醺、恍神,身體也每況愈下。2005年在家中肝昏迷,被湊巧去找白蘭的日日春義工發現,緊急送醫。當時醫院的急診醫生告訴我們,白蘭昏迷指數3,急救後會小腦萎縮,將影響她的記憶力、表達能力與行動自主能力。
當時工作者的心裡真的很幹!氣憤的是,做出廢娼決策的台北市長陳水扁和社會局長陳菊,可以輕鬆地說「廢娼為公娼開另一扇窗」,但當窗子打不開、人被搞得半死不活時,這些決策的官僚可曾自己下來承擔一個半癱瘓的生命,承受自己錯誤決策的後果?廢娼八年的陪伴過程,我們親眼見證,白蘭的酗酒導致癱瘓,絕不是她個人的「不長進」,而是國家殺人於無形。
癱瘓後,經幾番與白蘭的家人核對,因遠在台東亦無條件照顧,我們決定把白蘭接到辦公室居住復健,而這個決定也讓我們有機會承接白蘭的後半生,當時我們將白蘭的底層邊緣性公共化,號召了大批年輕義工,24小時輪班「三陪」─陪吃、陪睡、陪說話。12年來,陸續許多義工朋友們投入偕同白蘭的工作,和白蘭一起發展出不同於一般助人工作想像的有機照顧關係,也開展了社會性,她生命與身體的公共化影響無數人。許多人從白蘭的生命與家庭經驗,返身照見自己的原生家庭,得以有機會梳開身上的家庭政治歷史。但是12年來,白蘭的身體狀況持續下滑、退化,分別於2009與2014年都因為胰臟發炎而住院治療。
【撐一口氣,就是要回到她的家─文萌樓】
7月24日下午5點多,康復之家周社工(白蘭自2008年入住此康家)電話聯繫日日春工作者,通知白蘭因身體狀況異常而送到馬偕急診,我們趕到急診室後,醫生表示白蘭因為呼吸急促、血壓極低及血糖飆高,處於危急的狀態而需要插管急救,但也可能惡化變為植物人,因此我們根據白蘭健保卡的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不施行維生醫療)註記與長年照顧她的經驗,決定不插管、不用侵入式的治療,希望以藥物注射的方式急救。
在急診室期間,日日春工作者全程陪同在旁因應各種緊急狀況,也在第一時間試圖聯繫白蘭尚在台東的手足(父母已離世),但遺憾的是,所有電話均不是空號就是不通。我們於凌晨2點多收到病危通知,凌晨3、4點時,白蘭的血壓與心跳均開始往下掉。我們從白蘭入院後到此時,多次向白蘭確認是否最後是否要回文萌樓,她皆清楚用有限的表達方式讓我們知道她要回文萌樓的決定,把僅有的力氣用在貫徹她的意志,即便是最後在拔管與卸下氧氣罩後要回到文萌樓的救護車上。整個過程,白蘭再次展現她堅定的生命韌性。
【底邊生命鬥士,文萌樓娼魂永存】
在2011年文萌樓被買下後,每當白蘭回日日春、文萌樓或我們去康復之家看她時,都會向她報告文萌樓的最新狀況,語言能力逐漸退化的她總是雙手交叉胸前,聚精會神地聽,時而用皺眉回應,時而出聲答應,而白蘭也知道官司敗訴即將被迫遷的消息。最後一次去康復之家找她是在她入院急診的前五天,我們也跟她留了一句:「最近比較忙,會再找時間帶妳回文萌樓喔」,沒想到白蘭等不及我們帶她回來,就用自己的方式回來了。
前公娼館文萌樓作為妓權古蹟,是這些妓運鬥士們用生命爭取下來的社會資糧。2006年,前公娼自救會會長官姐,因不堪負債壓力落海身亡,促成同年底的文萌樓市定古蹟指定;2014年,前公娼自救會副會長麗君,自文萌樓轉手後就搬進來日夜守護,在生命最後一程仍選擇在文萌樓度過,同年9月底我們成功爭取將文萌樓劃出都更範圍,不讓投資客屋主藉由都更賺暴利;2017年,在強制執行前夕,白蘭選擇回文萌樓是不願在文萌樓的最後一仗缺席─這個她自主勞動、自給自足、抗爭生活的地方,也是她自幼離家後的另一個家。
白蘭的選擇,再次證明文萌樓就是屬於公娼與妓運,她將她的生命與身體公共化,讓許多人走進日日春、靠近娼妓的生命,也領受公娼們談論性的自在,而文萌樓作為古蹟正是全台灣唯一能夠直白討論性與性交易的公共文化空間。底層娼妓為生命搏鬥的穿透力,去除性污名、落實性交易合法化是公娼精神的核心,也是文萌樓作為妓運古蹟的命脈與持續的文化實踐,不容投機客以私有產權霸佔,也不容行政機關怠惰失守!在強制執行的前夕,如同麗君一樣,白蘭也用最後力氣拼命守護的文萌樓,這樣賭上最後一口氣也永不妥協的底邊抗爭精神,是絕對不容地產開發派的投機客與國家機器(法院與台北市文化局)聯手抹滅的!
目前白蘭的靈堂設置在文萌樓(大同區歸綏街139號),她的頭七是7月30日 (本周日)晚上9-11點,我們也會持續在文萌樓幫白蘭做到滿七,歡迎各界朋友前來為白蘭捻香。目前尚在規畫後續的白蘭追思活動,細節會再另行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