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筠涵 / 整理報導
11月8日,一群無家者與相關團體在台北車站召開記者會,因為台鐵張貼公告,為了維護市容,將於13日強制清除北車周圍的無家者家當。
台北車站是公共空間,近年來,卻變得越來越商業化,甚至連原本供旅客休息的座椅也沒了,經過抗議之後,才擺了幾張回去。旅客熙來攘往的北車越趨商業化,它應否有更多的規劃可能性?
本集燦爛時光會客室邀請芒草心協會的秘書長-李盈姿,與我們細談這個議題,同時與我們聊聊他們出版的書《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無家者存在已久 台鐵未有進一步規劃
說起8日的北車抗議事件,李盈姿感到感慨、失望,因為無家者議題已經存在很久,台鐵卻始終採取保守的做法。例如以前曾委託停車場經營管理公司,將無家者的行李載至地下停車場,讓他們有個遮風避雨的去處,後來卻因為市容等考量,將他們從地下室驅趕出去,變成現在在北車外圍一圈的樣貌。
以前的做法至少可以遮風避雨,對旅客進出的直接衝擊也相對不大。而現在反而讓他們在外面夜宿,直接暴露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無家者的安全、行李收納等問題仍無法解決。
李盈姿提起另一個無家者議題的夥伴-台灣當代漂泊協會,也同樣持續倡議此議題。約8個月前,台鐵公告表示要「處理」無家者的行李,當時,當代漂泊就帶著無家者前往倡議,希望延緩措施,並與市政府、台鐵共同研擬更好的處理方式。然而,經過這段時間遞了陳情,也給予建議,府方仍未回應。
無家者家當阻礙公共空間? 顧慮市容或人權?
針對無家者議題,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例如,「台鐵是公共空間,這些行李是私人物品,憑什麼放在這裡?」「不是無家者的人也可以放東西在這邊嗎?」又或是美觀問題,例如「這是一個國家門面,這些遊民、街友破破爛爛又髒髒的,視覺上可能會丟國家的臉?」
對此,李盈姿同意民眾的需求也應被考慮,但她說,無家者也是市民,也有公共空間的使用權,如何讓他們好好地收納行李,是可討論規劃的。例如,火車站都有置物櫃,但大小與數量對長期露宿的無家者可能不夠。也有無家者曾表示,若費用不高,願意每天花錢放置行李,「畢竟那是他們僅有的家當,他也不希望這樣就被清走。」
從人權角度,李盈姿認為,就憲法而言,當一個人露宿街頭,已經是居住權、生存權受到威脅的狀態,這件事的重要性與不可侵犯性,遠高於美觀和門面問題。
那麼應該如何改善?李盈姿以芒草心長期耕耘的萬華地區為例,艋舺公園的集中程度與北車差不多,一個夜晚大約有80位露宿者。北市府社會局的做法是發放無家者專用袋,尺寸類似於軍人用的帆布袋。無家者可以將綿被、睡袋、紙板等物品放進去,在白天時集中放置於社會局規劃的四個區塊。
如此一來,無家者的行李得以良好收納、統一放置,不會散落各地。這樣的管理方式同時兼顧人權與整潔問題,雖然現階段與市區居民所期待的整潔程度仍有落差,但至少大部分市民已可接受,整體狀態也在慢慢改善。
社會上,這群人被稱為流浪漢、遊民、街友,而在《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中被稱為無家者。李盈姿表示,芒草心並未正式地做正名運動,而是在過去的訪談過程中發現,服務對象會先聲明「我不是遊民喔,我只是沒有地方可以住。」
後來,李盈姿私下詢問服務對象,他覺得沒地方住的人和遊民有什麼不同?對方說,只要提到「遊民」,別人就會覺得是好吃懶做、不愛洗澡、愛喝酒的人,但是他把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不喝酒,也沒作姦犯科,只是沒地方住。李盈姿進一步提到,「遊民」兩個字至今仍是官方用語,在衛福部的法規中也是這樣稱呼他們。
台灣無家者的成因為何? 多為55-65中高齡男性
管中祥舉例日本渋谷的宮下公園,在過去有許多無家者會在那搭帳篷,隔天穿得西裝筆挺去上班,但後來變成Nike公園,將無家者都趕走了。那麼台灣無家者的成因是否與日本相同?
李盈姿說明,大多都是結構性問題,另外也有一部份是個人因素。台灣的住宅政策導致租屋市場無法可管,房東可挑選房客,甚至任意漲房租、地稅等。這對弱勢租屋者而言,不僅有錢租不到,甚至可能因為身份而租不到,例如老人、身心障礙者。
芒草心服務的許多中高齡單身男性同樣也常租不到,李盈姿說,很多人存夠錢想在市區租房,卻因單身而碰壁。房東會從頭到尾打量,詢問怎麼沒結婚?沒跟家人在一起?做什麼工作?房東常藉由個人外觀、獨居狀態等,推斷其家庭、經濟有問題,擔心是否會欠租、欠債,有個人不良習慣等。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結構性問題,例如失業、都更、迫遷等。以及其他個人因素,例如賭博習慣、酒精或藥物等物質濫用、健康疾病因素等。
芒草心出版「無家者」 盼公部門、民眾接納街友
芒草心的成員最初都在台灣各縣市公部門或民間單位工作,卻因為法令關係,導致縣市落差大或是問題無法跨縣市解決,因此決定共同組成體制外的組織,進行倡議運動,給予政策建議。當時,他們在各自的服務過程都發現,即使無家者與工作人員都很努力,仍會遇到阻力,來自社會大眾的不理解,甚至公部門承辦人員的不友善。
李盈姿說,其實至少六成以上的無家者只要有機會,都願意努力嘗試脫離困境,往往卻因為社會不給予機會,甚至有刻板印象,讓他們難以掙脫困難。因此,芒草心除了提供直接的協助之外,也希望透過述說、出版等方式,與社會直接溝通,讓大眾更認識這群人。
在長期社工實務經驗中,李盈姿對兩位無家者特別印象深刻,其中一位是《無家者》書中的主人翁-周爺爺。周爺爺是大時代背景下的悲劇人物,出生在四川的他在五歲時出門幫媽媽買醬油,卻在路上被國民黨抓去當童子兵,從此與家人永別數十年。跟著軍隊來台灣的他對家鄉印象模糊,卻對母親印象深刻,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回去看看。
書本出版後,近10位讀者寫信到芒草心表示感動,願意贊助機票給周爺爺。「沒辦法付出行動從來都不是錢的問題。」李盈姿坦言,周爺爺在訪談完成後沒多久,就在安養中心去世了。周爺爺如果還在也已經94歲,他在70歲左右取得低收入戶獨居老人的身份,省吃儉用存錢。但他不知道家裡的地址,也不知道母親的墳在哪裡,且健康因素也讓他不太可能坐飛機回去了。
管中祥提及,老兵大多都有戰士授田證、相關退撫福利制度,或是住在眷村,為甚麼周爺爺會變得無家可歸。李盈姿回應,周爺爺退休時選擇將退休金一次領走,其後嘗試做點小生意,卻被一位朋友騙走全部積蓄。雖然如此,他仍持續到工廠打工、舉牌等。
另一位趙爺爺的前半生十分精彩,他是香港海警,黑白兩道都吃很開,現在則是低收入戶。李盈姿說,許多人覺得他傻,總把補助金拿去買罐頭,餵流浪貓。趙爺爺在訪談時說:「他也流浪過、餓過肚子,他捨不得那些流浪貓,而且對年老孤苦無依的他,也是一個心靈寄託。」
台灣貧窮線劃分嚴苛 無家者無法分得補助
那麼台灣的政策出了什麼問題?李盈姿說明,台灣的社會政策是殘補式,國家有多少錢做多少事,而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好排序,有福利身份者優先照顧,例如老人福利法、身障權保法,無家者則成為被忽略的群體。
此外,台灣的貧窮線劃分嚴苛,日本、韓國、香港與台灣文化背景相似,低收入戶佔人口比例15~16%,反觀台灣則是1.46%,遠遠不及他們的十分之一。而在貧窮線之外的邊緣人,包括無家者就很辛苦。
李盈姿舉例美國猶他州的「Housing First」方法,首先無條件提供住宅,讓無家者居住穩定,減少回到街頭的機率,接著再投入就業協助、物質濫用治療等。後來,他們發現,提供住宅只需幫助支付租金,後續的醫療浪費、協助返家、就業等成本會大大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