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光明之舟山路游擊隊——那堵牆。
作者/解影
前言:本文初稿係2016年10月15日「台灣社會研究學會年會」開幕演講之錄音逐字稿,原題目為〈請問,現在談的是學運嗎?對1990∼2015台灣學運史論述與議題的反省〉。在對逐字稿的文字內容做過大幅度修改後,發表於2017年4月出版的《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06期「左翼聲響」專題。
四、看不見的學運(1994 ∼ 2005)
因為有樂生保存運動的關係,現在很少人敢否認2005 ∼ 2008年臺灣學運的存在,但其實當時除了樂生以外,還有青年勞動九五聯盟這個在創造性和歷史性上都不亞於樂生的學生運動。至於1994 ∼ 2005年的學運,就消失在臺灣社會關於學運的歷史想像中。
以我個人來看:
1994到1998年是一個「尋找學運新核」的年代。
而1998到2005 年,我最近做了一些簡單的田野調查(註二) 才發現,它其實是一個「基進左翼小團體行動突出」的年代。
至於野草莓之前的2005到2008年,也就是樂生和九五聯盟的時代,則是「探索跟新生」的年代。
1994 到1998年的學運,可以分成兩個面向:校園外和校園內。校園外的部分類似像何東洪當時那些快要畢業或已經畢業的、曾經親身參加過野百合學運的幹部,開始認真地在思考,學運要如何繼續走下去?如何在畢業後延續學運的實踐?他們那時候辦了一個了雜誌叫做《野百合通訊》,對相關議題做了很多的討論。當時東海大學、中興法商、中央大學也都各自創造出不同的組織和實踐路線,想要延續擴大學運的實踐經驗,但是最後的結果都失敗了。這過程中有很多細節,因為篇幅關係此處沒有辦法談。而《野百合通訊》雖然在發行了七期之後就停刊,(註三)但裡面留下了許多很有意義的思考跟論述,但是現在談臺灣學運史的時候,完全沒有人在意。
在校園內的部分呢,當時輔大黑水溝社的學運幹部丁穩勝寫的〈尋找學運新核〉(1998)一文,充分表現了那時校園幹部行動背後的問題意識。而關於這個「新核」的探究,北部和中部有不同的方向:北部學運從90年代初期的私校聯盟,一路走到1998年的「九八教春」的「反高學費」,一直持續到2005年,甚至到現在的學運,「反高學費」都是北部各校學運很重要的主題。
中部的東海大學,從1990年的相思林事件開始,而後二次相思林事件、三次相思林事件、1997年科技大樓事件、1999年118停車場事件、2001年人文大樓事件⋯⋯這些性質類似的議題一再地發生,直到2005年,東海學運團體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走出了一條特有的實踐路線:校園規劃運動,或者叫做校園空間運動、相思林運動(註四)。而在90年代中期,中部的中興大學黑森林工作室也開始崛起,和東海大學的人間/台研,成為1994 ∼ 2000年間中部最重要的學運團體。
簡單的說,我個人認為1994 ∼ 1998年的臺灣學運,雖然實踐路線各有不同,但基本的調性都是在校園內或校園外尋找一種新的學運實踐的可能。
至於接下來的1998到2005年,則是一個基進左翼小團體行動非常突出的時代(註五)。
80 年代以降的臺灣學運的左翼傾向,並不是新鮮事,其實從野百合學運前的「民學聯」就已見端倪。但這個時期的左翼小團體的色彩會非常突出的原因,是因為2000年的時候有一個倒社潮。從北到南每個學校的社團都大量倒社,所有社團通通倒,當時能活下來的多半都是具有左翼思維的團體,因為強調左翼思想的團體往往最在乎教育群眾、培養幹部、與組織傳承。
例如:當時工人民主協會的幹部去帶台大大陸社。我訪問的時候問說:為何想要回學校帶大學生?他們回答:搞運動本來就要帶群眾、帶學弟妹、培養幹部,這不是基本的嗎?當時東海在參與九二一災後重建運動的畢業社團幹部,同樣也分心力回去學校帶學弟妹,為什麼?因為以前在學校時學長姐就是這樣教。
另外一方面,當時有許多保釣時代的老師回台,比如說:當時北部的一個小團體新世代青年團,它的指導老師是許登源老師。而當時東海則是跟創校時期的學姐、也是海外保釣運動的參與者金寶瑜非常親近,這些在理論跟實踐上都經驗非常豐富、參與過保釣運動的老師,他們對當時僅存的這些活動力甚強的學運幹部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而且外在環境上,西雅圖事件、反全球化、911、反戰⋯⋯是當時國際熱門的議題,影響所及,反戰、反全球化、甚至於反軍購,都是當時這些左翼小團體的熱門議題。
還有一個讓這些人數不多的小團體可以在當時那麼突出的原因。我個人認為是第一次政黨輪替後,整個台派跟獨派,一時完全失去了批判能力與組織能力。直到715宣言之前,台派、獨派或者說廣義的本土派都找不出一個論述跟批判的點去質疑、批判陳水扁政權。很多的運動,例如反分裂法遊行,看起來都更像是為了保衛新生的綠色政權,而不是站在一個更高、更廣的角度來批判、要求它。
回到這些團體的組成,雖然說是小團體,但其實不同團體間的界線並不那麼涇渭分明,說是不同的人際網絡、人脈群集可能會比較實在,但即使如此,不同的團體間還是存在某種程度上的意識形態乃至資源分配上的衝突。
這裡面約略區分出四個系統:
第一個是北部的例會系統,就是從90年代的私校聯盟、反高學費運動開始,然後連結輔大黑水溝等北部社團,後來組成一個跨校性團體叫做例會,而後有些例會的畢業幹部,又組成了一個團體叫做:新世代青年團。
第二個是連結系統,由政大勞研所、政大修曼尼斯社、政大種子社等社團幹部所組成,後來還有台大實踐筆記、大論社的成員加入,其中部分核心成員後來成立了工人民主協會。這個系統不只活動力很強,而且還出版《馬克思主義入門》等書,以及《連結》、《紅鼴鼠》、《亞太勞動快訊》等好幾本刊物。
第三個系統,或可稱之為「大新社系統」,但其實其成員括了台大大新社、台北大學青年社、政大種子社,以及師大人文學社的部份幹部。當時一位工運幹部杜光宇找冷尚書一起來帶台大大新社,還曾經參與了桃園曾茂興的選舉,後來他們覺得需要成立一個和校園連結的社運團體,這個團體後來變成「桃產總」,就是最近領導華航罷工的團體(註六)。
第四個系統,或可以稱之為「新學鬥系統」。是前面說的中部的東海大學人間工作坊與臺灣文化研究社、中興大學黑森林工作室的學運幹部,他們結合亞洲大學(當時叫做臺中健康暨管理學院)的田中央文藝工作室、世新大學的草根工作室,成立了一個跨校性組織叫做新社會學生鬥陣(簡稱新學鬥)。當時新學鬥的活動力和組織力都非常強,每個月出一期刊物並準時出刊,而且當時所有的會議紀錄、企劃書、文案初稿⋯⋯幾乎都電腦化存檔,這些東西累積下來,成為現在東海學運一筆很重要的歷史資產。
這些學生團體所投入參與的議題也非常多樣,校園外的有:成大MP3事件、反戰、反軍購,校園內的議題有:台大舟山路事件、東海人文大樓事件⋯⋯等等,都非常地豐富。其實這段時間的學運歷史一點也不空白。
2005年到2008年的學運,很多人就只知道樂生,但其實青年勞動九五聯盟的歷史意義也非常重大。青年勞動九五聯盟跟樂生保存運動可以說是台灣學運全新的開始,因為以前沒有這樣的議題,也沒有這樣的實踐。尤其青年勞動九五聯盟可以連結到後來的校園工會,將學生從消費者變成一個勞動者的視角轉化,就有很多值得認真討論的部分,但這裡因為篇幅的關係無法細談(註七)。
另外,新社會學生鬥陣解散後,部份東海、中興的學運幹部在中部成立了培力作文教室,希望可以創造一個延續的基地,後來改組變成了培力工作室(註八)。當時大新社的幹部籌組的桃產總,其活動力也一直延續到現在。你可以說這段時間的學運比較微弱、渺小,但不是完全沒有累積、沒有建樹,如果我們忽略、漠視了這段歷史,那對當前的學運發展有很多會是完全無法解釋的,好像是天外飛來一筆、突然冒出來的一樣。
系列文章:
【學運斷簡】看不見的學運: 對當前的臺灣學運史論述與相關議題的反省(一)
【學運斷簡】看不見的學運: 對當前的臺灣學運史論述與相關議題的反省(三)
【學運斷簡】看不見的學運: 對當前的臺灣學運史論述與相關議題的反省(完)
註釋:
註二:感謝杜光宇、劉惠敏、林垕君等人接受我的錄音訪問,以及林柏儀、陳柏謙接受我在線上進行的訪問。
註三:創刊號:1992年11 月,第2 期:1993年2 月,第3 期:1993年3 月,第4 期:1993年9 月,第5 期:1993 年12 月,第6 期:1994 年5 月,第7 期:1994年9 月。
註四:關於東海大學校園空間運動的實踐歷史,可以參考李杰穎(2006)。
註五:我在台灣社會研究學會年會的開幕演講時,對這段時期的定名是「學運向左轉的年代」,不過陳信行隨即表示,當時的左翼學運團體主要都是一些人數極少的小團體,談不上整體學運的向左轉。另外,楊偉中、林恕暉等人也指出,早在民學聯時代,學運實踐就存在左翼傾向,並非到了2000年後才開始「向左轉」。因此,在本文中更改為「基進左翼小團體行動突出的時代」,以更符合歷史的現實。感謝這幾位師友的指正。
註六:在台社研討會上以及台社季刊106期上發表時,我都以「台大大新社」稱呼這個系統。不過汪英達在2017年12月接受我訪問時表示,其實這個系統還包括了中興法商青年社、政大種子社,還有些根本不屬於這些社團的其他人,有幾年甚至包括師大人文學社的幹部。因此在此次發表時,對內文做了修改。
註七:可以參考本人發表在公民行動影音資料庫上的文章:〈「學生勞動者」視角的出現–一個初步的思考〉。
註八:關於培力作文教室的始末,可以參考公民行動影音資料庫上的文章:〈悲情、米老鼠、培力--東海學生運動的「黨營事業」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