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無塵室背後的故事》劇照
文/魏明毅(《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作者)
*文章收錄於「2018勞工影展節目手冊」
即使《用過即丟的工人》紀錄的是日本的勞動者,請不要過早便將片中關於勞工的孤絕、死亡與精神失序,輕易的歸之於特殊國度的文化因素。就像如果將某人的「一敗塗地」,簡便地歸之於「個人的」、「特殊的」、「意外事件的」一樣,我們便有困難識見勞與苦的真相,遑論進入其後台。若要嘗試接近真實、直視其後,就無法跳過不去切切追問影片中四處可見的尋常話語——當年輕的Syota Hakahara,敍說自己已無法分辨出日夜、時間與四季時,究竟,是「什麼」模塑出那樣平淡的口吻,讓人竟以如此不得聲張、處卑覺恥的姿態,去小聲指出現世勞工最隱微、卻遍地皆是的不成「人」過程?
由新自由主義所綁架的社會與企業,提供飲鴆止渴式的集體幻影想像,除卻勞動,其他皆無。人無法會見自己、他人、與自然的生命,在被打造出的無數平行世界裡,人們各自忍耐著日復一日的此刻的不堪,想像著未來能擠進另一個活得像個「人」的世界。
不堪,不只涵括了因低薪而被抛進極度貧窮、非人的生存狀態;在那偌大的先進廠房與淨亮辦公大樓,人被抹去了名字、面貌、情感以及靈魂;年輕與壯年人的身體、器官以不被知覺的方式,逐一溶解在「高端」的無塵室裡那不知名的化學液體、氣體裡,終至被推落衰竭、死亡;而《非典死亡事件簿》裡,那位青年才開始看似充滿希望令人雀躍的第一份工作,進廠一個半小時,壯碩的戴維斯即消聲在兩層樓高的機器底下。死亡如此重而快速的落下。而,生命被殺戮後的賠償不過「一杯咖啡的花費」,勞工之死,成了可棄、無名氏的、無需在意的「干擾產業的事件」,看似文明的心理諮商協助或者精神疾病的診斷,被錯用來論定個人的軟弱,而不是標記出社會情境與企業、文化的病態。
資本主義收購山收購海,再而收購了人,然而,金錢如何能買斷一個人生命與靈魂、日夜與四季?這不只是貧窮的問題,而是以買賣所進行一場場白淨文明、不在乎生靈的殺戮。《黑腥企業》裡,那父子在美好清晨自家餐桌上悠閒吃著早餐,年幼的兒子唸了一首詩,父親溫暖口吻回應:「這是一首好笑的詩」,兒子邊把玩手邊玩具邊回應父親:「才不好笑,他的朋友死了。」人被馴化為對他人(也對自己)的不幸不為所動,唯有孩子指出國王裸體的簡單事實,知道那個「誰」死了的時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不將生命的不堪視為尋常。
四部影片,三個國家,三種文化,相似的結局,但卻正好用以相互啟示、參照、提問,衝撞病態的平行世界,拼湊出勞動現場的真相及其後台。職場不只是勞工的血汗競技場,真相是,產業依靠吞食勞工的身體與靈魂而壯大。龐大的經濟資本體並不是文明亦非進步的表徵,而是一頭頭無人可馴服、無法被餵飽的貪獸。
在這場影展裡,觀影人不會是站在觀看或旁觀的位置,而是目睹:人,作為勞工,因為被認為微不足道,人被浸泡、溺死在痛苦裡;鏡頭亦不會也不應在影片結束後關機,問題必須被接著往下追問探看、不再理所當然繼續讓路給無良的殺戮文化與結構。《無塵室背後的故事》最後,螢幕上逐一列出職災受難者在司法上獲得的正義,這是人能如何面對殘忍現狀的有力答案之一:當工人因清醒遂而慓悍,便能晃動由國家、文化、無良企業所共構的人間地獄。而人們有權利知道-不只是相信-當人取回了靈魂與良知,勞工與資本主回來做正常的人,而後,世界得以改變。
註:標題「回來做一個正常的人」,採借自巴奈《自由》,既作為呼應普世勞工的處境,同時亦向自2016年8月至今仍回不了家的巴奈致敬。
2018勞工影展 Taiwan International Labor Film Festival
時間|2018/10/20 – 2018/10/28
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館、國家電影中心
官網|https://www.tilff.taipei/
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TILFF2018/
延伸閱讀:
【2018勞工影展】這種情況再下去,我寧願去死——《用過即丟的工人》
【2018勞工影展】《工人搞公司》:搞得通與搞不通的產業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