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 外稿, 環境

核能是戰爭的殘魂

圖:核四興建時,並未對居民清楚說明,僅開了一場用電說明會,送居民日曆、抽獎,隔天就說居民接受核四興建。當地居民很快組成鹽寮反核自救會。此為成立時,將台電送的日曆撕毀的行動。提供者:前鹽寮反核自救會長吳文通。

文/胡慕情

人世間的一切協定或認可⋯⋯都經過語言的程序而獲得,否則根本無法成立。——Benjamin Lee Whorf

這幾天,覺得自己十分討厭。或許不到低劣攻擊,未曾惡質謾罵,但一個寫字的人,開始對公共議題游走在酸腐的邊緣。我想著克制,在每一次理智斷線發言後懊悔,但當連續看著核終不間斷地羞辱,我問自己如何可能不?核終的攻擊手段,不僅僅是想要讓理性溝通者醜態百出,他們群湧的行動、control+v的反射動作,為的是使旁觀者也起厭煩,在漫碎的資訊裡自我放棄。我們所寫下的,透過螢幕傳遞的,斬釘截鐵式的格言表達⋯⋯這過往我們以為最能鏈結的,恰恰返過頭來阻礙我們。

這一切當然不會突如其來。如今的反噬,牽涉了曾關心反核運動者的政治想像、民主素養;同時,也牽涉運動內的語言使用、媒介氾濫,以及歷史情境。此時此刻回想這些,時勢上不太正確。然而也是對著運動目的急欲達成的疏忽反省,讓工具回過頭來宰制,並使真正有治理手段的人迴避退位,而人相互傷害。

必須回頭看三一八。這場被標註為覺醒的運動,始終叫我反感。它並不全是政治算計的產物,但它的確有政治算計的成分。它的成功在於清楚的敵我劃分,在於挾媒介工具的公開羞辱,在於全稱囊括的是非判斷,以及傳統政治勢力的收割與號稱新政治的迎合。在那運動裡,公共政策的思辨退位,並在權力交替後蒼白,運動裡本來的多元性逐漸喪失,而僅剩逼宮

不同於其他議題,反核運動始終帶有藍綠對峙的色彩,直到福島核災。因而那年林義雄的絕食是我認為的最大敗筆。當那麼多人擔心他死,我只覺憤怒。話聽起來相當冒犯,但正是這行動與背後的傳統政治勢力,使福島核災後原有的公民力被簡化為同一陣線,而讓政黨輪替後,轉型困境的缺乏準備,成為政治鬥爭的堡壘。

林義雄絕食時,在一篇專欄開頭引述約翰.伯格——

「冷漠劇場的先決條件是,在大多數的生活領域裡,每個人都有意識卻無可奈何地倚賴其他人的意見和決定。用比較象徵性的說法是:劇場是建立在論壇的廢墟之上。它的先決條件是民主的失敗。」而「只有一樣東西能擊敗冷漠:明星表演。人們相信,壓抑在每位觀看者身上的所有東西,明星一應俱全。明星是現代城市裡的唯一偶像。他填滿劇場。他保證沒有不可融化的冷漠。」

在人人皆媒體的時代,是數字而非人格決定誰是明星。不必英俊美麗、有才有智,只要願意展演並抓住情勢,每個人都能成為網紅。很早很早以前,這就已經是個小丑的時代。而敵人(如果非得這麼稱呼)是會學習的。

儘管從對立方的立場看來,那學習或醜、或滑稽、或可笑,但所有的工具皆中性,而他們的擁護者,在三一八運動裡,被視為不須存在、聆聽的保守派擁護者,從來就不是少數。這是後來無論同婚或是核能議題的困境——那樣的生活經驗與發展想像乃至於文化僵固,都不可能單靠鍵盤就能扭轉。然而對於同樣保守的發動攻擊者而言,鍵盤恰是他們最好的工具,快速的簡化訊息傳播,得以不斷反覆強化原有的價值信念。而臉書這樣快速淘洗資訊的媒介,讓動員量決定了資訊的存留可能。當我們習於以懶人包認識事件,一面深浸罵媒體卻又反覆觀看無意義訊息的循環,同時,媒體自我弱化、說服,形式的辯論即為民主的展現,而非針對爭議梳理歷史脈絡,我們註定困窘而難堪。

自我厭惡源於不願否認語言即生存。想繼續相信語言是世界的邊界,是存有可能性的展現。如果語言能在既有成就下往下走,語言就能促成進步。前些天重讀艾倫.狄波頓的《我愛身份地位》,他寫:

「對自己的身分地位毫無疑慮的人,不會以貶抑他人為樂。傲慢的態度背後其實潛藏深度的恐懼。」

如果這樣理解,或許可以稍微平撫,對於鞏固在手數十年的利益、習於的生活模式要被突然拔除 ⁄ 改變的恐懼必然巨大。所有的改變都需代價,而人總有不願與他人共同承擔的自私。這使恐懼像是一場流行病,病兆是極端,是被害妄想,恐懼者動輒搬弄恐嚇的語言:沒有核電會缺電、沒有核電會漲電價、沒有核電空污就會害死人⋯⋯

面對這些命題,反核者曾經一再嘗試辯駁,但對於擁核集團而言,沒有任何解決方案,只有核電。面對此種論述的一再反覆,我想起社會心理學中,密西根大學教授C. Mayer「使老鼠神經錯亂」的實驗:

他先訓練老鼠從一個平台跳向下面有兩扇門的大箱子。右門關著,跳到右邊,老鼠會撞到鼻子,然後會被彈到一個籠子裡;左門開著,跳到左邊,老鼠可以在箱子裡享受一碟美食。 當老鼠已習慣這種反應模式後,他把以上機關顛倒過來,食物放在右邊的門裡,所以當老鼠往左跳,以為會享受一碟美食時,它卻撞上鼻子。當老鼠又習慣這種反應模式後,Mayer又改變這個機關。幾次以後,他發現老鼠寧願餓死,也不願意往下跳。持續下去,老鼠會拒絶吃、拒絶對任何東西產生興趣,你可以把老鼠捲起來、抓起來、倒掛起來,牠都不會反抗,因為牠已經得了「神經崩潰症」。

這幾乎是雙關。是改變之於這些堅定擁核者的形容,同時也是,對於相信這樣說法而接受的人的未來預測。

在這半年多以來擁核集團的話術,言必稱科學專業。然而科學的發展反而是建立在,覺悟到做為我們生命基礎的知識或信仰如此薄弱、脆弱與可憐後,我們不在絕望裡頹喪,試圖清醒與勇敢的狀態之上。

Morris R. Cohen指出,是那樣的覺悟指出了科學方法和自由文明間異常密切的關係。科學並非一套由「科學家」傳遞的新教條,它僅僅是一種方法,是一種對一切都似是而非、顯明膚淺的命題,抱持懷疑的態度。它不想否定命題,而是想知道哪些證據可以證明這個命題是對的。這種「考慮一切可能的命題」,在沒有決定哪一個理由比較充分前,先用「同樣的邏輯方法」把每個命題處理一番的精神,就是藝術上、道德上,和政治上的自由主義的精粹。⋯⋯就像科學一樣,自由主義一定要用懷疑的精神來觀察我們一切信仰原則或基本假設的內容,繼續不斷地考驗它們,使他們逐漸能夠更穩固地建立在經驗和理智的基礎上。

換言之,如果今天討論能源的使用前提是要使無論立場為何的人都能共存於世,那麼我們必須拒絕藉著爭奪語言的殘渣苟活,以避免步向野獸。然而,蛻變已是正在進行式。今晚(11/14)L傳訊給我,說,昨天(11/13)貼出金山一名七十五歲爺爺的心聲,卻有核終的謾罵、嘲弄與攻擊,她擔心被訪者會遭受壓力,一一去訊、去電告知,而原先願意一吐苦水的他們,決定噤聲。

在搖晃公車上看著這樣的訊息氣到哭泣、顫抖。是這樣的行為使我頓悟,為何過去這段時間,核終可以隨意為福島的居民代言。如果,如果連同一座島上的人的話語他們都想壓制,遠隔一座海的福島人,又算得什麼?而我們如何能夠在沒有聆聽核電廠居民在地人心聲的情況下,宣稱公投是一號稱民主的決策形式?不明白自己要如何理解這樣的殘酷。我們應該接受,可以有這樣的暴戾存在嗎?

今晚,比起核廢的難題,終於意識到是這樣的惡使我無法接受核電。擁核方在公投所使出的一切手段,印證了核電就是戰爭的殘魂。只求勝利,其他一切都是活該犧牲、踐踏、碾壓並無視的廢物。我想著語言是世界的邊界、存有的可能。但擁核者所慾望的是,禁絕一切除了他們的語言。

若如此,我們沒有可能看見光亮。
只配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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