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為了什麼原因殺了你的鄰人?
1941年七月,波蘭小鎮耶德瓦布內2000多人,在一天當中,一半人口的猶太人被殺。大屠殺在納粹時期各地皆有,但這個事件的特殊之處,就是屠殺者是波蘭人,不是德國人,不是納粹。屠殺雙方不是素昧平生、或有階級之差,而是平時早有交集的,可能住同個社區、可能是老師、可能是小生意的交易對象,他們都是彼此的「鄰人」。
《鄰人:面對集體憎恨、社會癱瘓的公民抉擇》,是由一位社會學家針對這個事件蒐集了大量歷史、口述資料的分析,透過閱讀這本書,我們想進一步問的是,原本只存在個人心裡面的仇恨,是在什麼樣的契機下成為行動?有多少人扮演什麼樣不同的角色,才能促成集體社會的屠殺?當屠殺發生後,所有的加害者、旁觀者、拯救者、被害者如何繼續共同生活在社會中?以及台灣社會,可以從這樣的歷史屠殺事件,得到什麼反思呢?我們邀請台北大學歷史學系的伍碧雯老師一同來探討。
猶太人於小鎮生活已久 波蘭人為何痛下殺手?
耶德瓦布內鎮上有一半的人口是猶太人,而且十八世紀時便定居於此,他們並非突然出現,也非來者不善的掠奪者,令人想問的是,小鎮上的波蘭人為何集體屠殺他們的鄰人?
1939年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在這之前德國與蘇聯簽下「德蘇互不侵犯條約」並瓜分當時的波蘭,耶德瓦布內這個小鎮便是隸屬於蘇聯。但在1941年時,德軍納粹佔領此地,而因為面臨主人更換的緣故,作者提及,也許是為了展現「效忠」,波蘭居民問過德軍「我們是否該殺猶太人?」並得到肯定的回答,也因此指控猶太人曾與蘇聯勾結。
「不得不提到在歐洲以訛傳訛已久的說法:猶太人就是共產主義者。」伍碧雯說,「這也是最表面的理由。」
但看得更深入一點的話,我們還能看到什麼呢?
那就是歐洲千年以來的「反猶傳統」從未消失,甚至持續發酵。
伍碧雯提到,反猶傳統的開始來自於「耶穌被釘上十字架那一刻」,因為新約中提到,他是被猶太人出賣的。而在四世紀時變成羅馬帝國國教的基督教,本身排他性高,更將猶太人便成了所謂的「異質者」。基督教雖從猶太教發展而來,兩者卻對耶穌的定義十分不同,前者將其視為「救世主」,後者只將耶穌當成眾多先知的其一,可是,基督教掌握整個歐洲,無論是價值觀、道德觀和世界觀皆受其影響,基督教徒與猶太教徒的隔閡從中古世紀到二十世紀一直存在,也不難在書中看到耶德瓦布內居民對「猶太人」這個群體的憎恨與刻板印象。
生存關頭挑戰人性 反思人性本惡之必要
人性的醜惡與仇恨的力量在耶德瓦布內居民面臨政權更迭的時刻,或許也是使他們毫不猶豫殺害猶太人的因素之一:道德良知與世代情誼在生存面前變得不重要。即便在挑戰人性的時刻,仍有波蘭居民願意藏匿猶太人助他們脫身,但令人悲哀的是也只有那麼一個。
伍碧雯提到,猶太人常面臨的問題是,被指稱成某派思想主義的一方,這是為什麼呢?
「在歐洲社會主義發展時,的確有幾個猶太人名人。」伍碧雯指出馬克思、托洛斯基,或德國共產黨員羅莎盧森堡皆是,反猶者的「猶太布爾什維克主義」也更輕易將猶太人以及共產黨連結在一起。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德國納粹在事件中並沒有要脅小鎮居民要槍殺猶太人,反而是議會中的波蘭政治人物揣摩上意,並引領小鎮民意導向無可挽回的屠殺之路。
屠殺者、旁觀者、拯救者、被害者如何在社會中共處?
管中祥問,先前提及有一波蘭居民救助猶太人,在那樣的環境下,他該如何看待這一切的壓力和社會氛圍?
曾經,以色列要頒發國際義人的獎項給予這位伸出援手的居民,但他並不想聲張,更提到自己日後還要回到波蘭生活,由此可見這樣的善舉卻使他變成「異類」。自從鄰人一書出版後,波蘭國內的紛爭也未平息,該如何面對曾經的屠殺之舉?又或是這件事情對波蘭人而言其實是不存在的?但無論如何,波蘭社會也許並未準備好面對這段歷史。
2001年時,波蘭總統到耶德瓦布內舉辦追悼會,但當地人卻拒絕承認這件事情的發生,不乏年輕的世代。他們關窗、寫標語否認、教會刻意敲響鐘干擾政治人物的致詞,他們並不想面對這樣的「不存在的汙點」。而在其他東歐國家如烏克蘭、匈牙利的農村小鎮,其實也發生過類似事件,如何與歷史的傷口和殘忍相處,都是必須學習的課題。
是二戰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為何波蘭人不願承認這段歷史?這和波蘭社會普遍認為自己是二戰受害者有很大的關係:遭到瓜分的國家、慘絕人寰的奧茲維辛集中營,都在訴說戰爭對波蘭的無情。然而,鄰人一書卻翻轉了波蘭是受害者的觀點,提出「波蘭也是加害一方」的角度,波蘭人顯然需要時間消化、釐清。
為後代記住悲劇
各國執行轉型正義的目的與必要性究竟為何?許多加害人已垂垂老矣甚至死去,沒有執行加害行動的後代,到底為了什麼道歉?
伍碧雯舉出西德於1949成立後的例子,當時的政府其實也逃避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把重心放在拚經濟,即使從1950年開始,西德政府會賠償以色列一大筆錢,但社會上普遍並未準備好面對也不接受屠殺猶太人的歷史。直到1979,由梅莉史翠普演的「Holocaust」電視劇上映,在德國民間造成轟動並發酵,許多人才開始正視這段過往。
管中祥也提及曾參與原住民運動時聽過的一句話:「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我們有沒有責任來記住這件事情?又是替誰記住?」伍碧雯問,「是替未來的世代來記住。」避免重演、能知悉真相而不隱瞞,就是責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