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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亂世有種責任|一名香港16歲抗爭者專訪(下)

文/公庫記者許詩愷
圖/香港獨立媒體網提供

站在刀鋒上的平衡|一名香港16歲抗爭者專訪(上)
生於亂世有種責任|一名香港16歲抗爭者專訪(下)

7月1日凌晨,再過幾個小時就是「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22周年升旗典禮,阿邦(化名)一早便和朋友抵達立法會周遭,此刻的他們已深知在6月9日、6月12日兩次大規模驅離後,警方隨時有可能動武,流血已是必然之事,卻沒預測到當天群眾將攻入立法會大樓。

回憶起七一事件,阿邦直言:

「我感覺那天是個轉捩點,從反惡法到對政府整體的不信任,焦點一直在轉移,已經無法回頭,更不能放棄,很多人擔心這次若失敗,再沒有下一次機會。」

促成Be Water的上萬水滴只是一群認為「生於亂世,有種責任」的平凡人,而平凡有平凡的意義。當近千名港人在法院外頂著颱風暴雨聲援44名被控《暴動罪》的示威者時,我們聯繫上一名剛好來台,在這之前幾乎每週參加抗爭的香港中學生阿邦,談談他的所見所聞。

阿邦坦承,最初上街主要是擔心修法將影響香港的司法和人權自由,也對警察過度執法感到憤怒。

「之前的口號是『沒有暴動,只有暴政』,但大約兩三個禮拜前吧,開始聽到有人在街上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我突然很強烈意識到自己是香港人,這個運動已經進入到另一個地步。」

我們在採訪前一天才首次通電話,一個陌生的台灣媒體問阿邦是否願意接受採訪?如何看待七月後越來越激烈的警民衝突?心中為何湧出如此強烈的反抗意識?沒想到他馬上答應。

阿邦今年16歲,回頭計算一下,他在2003年出生,當時的香港是什麼樣子?

香港政府研擬修訂《香港基本法》第23條,其條文大略如下「禁止任何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人民政府及竊取國家機密的行為,禁止外國的政治性組織或團體在香港特別行政區進行政治活動。」

這是1997年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後,香港人第一次大規模感受到極權伺機而動的恐懼,認為條文過度模糊、嚴苛,有侵犯人權和言論自由的疑慮。

「七一回歸日遊行」該年號召50萬人上街,從此成為香港市民、民主派、社運團體一年一度的大集會,至於民調部份,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也首次測得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意度超越30%,最後各界齊力成功阻擋修法。

經歷警方武力鎮壓、抗爭者自殺明志後,6月16日的集會號稱有兩百萬人上街。

反送中抗爭至今已有五名抗爭者自殺明志,圖為群眾替其中一名犧牲者梁凌傑設置的簡易靈堂。

「除了政治之外,還有資源分配的問題,像我爸爸有個朋友,他的小孩和我差不多大,剛出生時開始申請公共房屋,到現在十幾歲了,還是等不到。」阿邦不諱言,修訂《逃犯條例》只是激發民怨的最後一根稻草,在這之前民生問題累積已久。

中國政治管控、中國人來港影響當地生活,這是阿邦言談間反覆提到的兩項關鍵字,訪問像在走迷宮,我們繞了好幾個轉角仍找不到出口,因為在香港討論任何議題的過程皆難以避開「中國因素」一詞,它藏在迷宮深處的潘朵拉寶盒裡,一打開就會引發無止境論戰,但若硬要忽略它,反倒是失了地氣。

香港保安局局長李家超在今年二月直言,香港回歸至今共103萬中國人取得赴港單程證(註1),另根據香港政府統計處資料,香港人口22年內暴增97萬,而2018年間有42,300名中國人持單程證入港定居,佔全港人口增加率61%。

再加上2013年之前引起民怨的雙非問題(註2),中國因素普遍被當代香港青年視為高房價、醫療資源遭擠壓、生活水準低下的原罪,同時也是標靶。

註1:60年代許多中國難民因飢荒逃入香港,形成自二次大戰、國共內戰後第三波移民潮,1982年港英政府和中國達成協議,開始每日發送75份赴港定居的許可證,1995年名額增至每日150人,香港回歸後則改以「依親」等名義進行辦理,由於申請人定居香港後將註銷中國身份證證,因此被俗稱「單程證」,李家超表示,實際上每日持單程證來港者平均約120人,未達上限。

註2:雙非意指「父母皆非香港居民,但在港出生獲得公民權的嬰兒」,2003年至2012年間,香港共誕生了20萬雙非兒童,而全港新生兒為28萬,雙非便佔了近七成,且父母可以此申請單程證,香港政府在2013年下令遏止該現象。

從其他數字來看,2002年共638萬中國人赴港旅遊,2003年起北京當局開放一般人民申請港澳自由行,於是該數字不斷飆升,光2018一年便高達5103萬名中國旅客赴港,佔全港旅客數近八成,其中更有3113萬單日來回的「不過夜旅客」,他們多被香港市民稱作水貨客,集團式搜購奶粉、電子產品、香菸等高價物回中國販賣,影響緊鄰廣東的新界居民生活,並引發了一連串抗議,包含今年7月14日的「光復上水」行動。

阿邦小時候就住上水,當天他同樣在現場見識了警方用武力驅離遊行群眾,我們眼前這名過度早熟的香港少年,就是在各種矛盾中走入青春期。

政府支持者指出「內地人」觀光促進消費,移民更帶來勞動力,不得撕裂民族情感;反對派則認為「中國人」改變香港原貌,加速破壞原本已嚴重失衡的經濟結構,民生問題演變為文化衝突,最後只能藉由政治手段爆發。

除了常見的防毒面具、頭盔等裝備外,仍有許多陸續願意站上前線的群眾純粹以肉身抵抗。


反對修訂逃犯條例、反對警方濫權執法等訴求皆未獲得政府正面回應,導致抗爭層級逐步演變為「要求真普選」。

至於阿邦,他自陳從小就意識到香港和中國有很多差異,但「最大的問題還是真普選」,上街想爭取的目標很簡單,新移民並非原罪,而是政府有無妥善配套。

阿邦進一步解釋:「我感覺回歸之後,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本土意識反而越來越強,也包含在香港長大的新移民,因為大家都對目前的管治方式不滿。應該實踐《基本法》由香港人自己選出具公信力的政府,為人民服務,不分人種,保留中西合璧,有包容性又自由的文化。」

「那為什麼我們說『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而不是『世代革命』?因為這和年齡、階級沒有關係,重點是大家要認同為了香港爭取下一個時代。」阿邦強調。

「很多老年人很難過,覺得年輕人的生活如此受壓抑,還要被警察打,還有一些以前不關心政治的人,像我有個表親原本比較冷漠,他們這次都願意出來,只要願意面對的話,就是走上了這段路,但我另一個表哥的父母就反對抗議,希望之後可以影響到他們。」

再順勢追問阿邦如何預測未來發展,因為在採訪當天,香港市民正醞釀8月5日要展開全港罷工、罷課、罷市,網路文宣寫著「讓前線手足先休息,孩子們辛苦了,換母親來罷,換父親來罷,換理性派出來聲援。」

他停頓許久擠不出話,只說難以猜想,沒有心力思考:「香港最大的敵人可能不是中共,可能是自己人,未來只能繼續堅持不受傷、不被捕、不割蓆(切割)、不譴責、不篤灰(告密),繼續向前走。」

7月1日佔領立法會時,示威者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區徽上噴漆抗議。

像七一事件當晚,有攻入立法會的示威者宣讀了《香港人抗爭宣言》,那份文件就是由網友草擬,網民們互相轉貼、推文,最後傳到前線人員手中。

阿邦說明,很多人會把有無大台(領導組織)這件事當做和雨傘運動的差別,其實各有優缺,大台可能缺乏機動性,或領導者和群眾意見分歧,現在雖然沒有明顯的帶頭組織,還是有各種小組自發性規劃行動,在網路或現場提出,再交由群眾各自決定怎麼走,這種模式也可能會讓抗爭無法更長期延續。

「但我相信,每個關注抗爭的香港人,這段時間都哭過。」阿邦坦承自己一直被快速惡化的局勢嚇到,每個禮拜都發生不同的狀況,每當關注度慢慢降低,警方就會趁機更強力鎮壓,反而再度引起民怨,元朗黑道襲擊民眾,警方卻輕放他們,大力拘捕示威者就是個例子。

如果真有一天,香港警方下定決心開真槍,甚至解放軍入城鎮壓,阿邦認為群眾也不會撤退。

「到這個地步,很多學生已經不再害怕,要死一起死。」

你之後有何打算?當然是繼續上街

他說:「已經無法回頭,更不能放棄,很多人擔心這次若失敗,再沒有下一次機會。」

五分鐘通話、一個半小時訪問,迅速的告別後,阿邦返港第二天,幫我們牽線的台灣友人傳來這張他再度前往現場的照片。

站在刀鋒上的平衡|一名香港16歲抗爭者專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