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記者洪育增
公勇路位於屏東火車站南二門出口,從出口東側綿延到西側。其中,那一條長約500公尺、僅容得下一台小客車的路段,就是716事件後躍上全國新聞版面的「公勇路東側路段」。在這一條小路上,7戶居民因為不同意縣府規劃的道路徵收案,選擇放棄沉默,走上抗爭之路。
他們在平日工作之餘走進縣府陳情,看見地方政府不作為,也搭車前往北部抗議,高喊訴求。然而這7戶居民在716事件後從「絕不妥協」走到「完全妥協」,日子彷彿逐漸回到抗爭前的寧靜,這份寧靜用人去樓空交換,心累到只能噤聲的這群住戶選擇搬離公勇路的房子,尋找其他安身立命的住所。
2013年6月開始,屏東火車站陸續完成高架化工程,並於2015年8月啟用新建車站。這一連串與「屏北鐵路高架化計畫」相關的硬體建設,涵蓋了火車站周遭的道路拓寬計畫。屏東縣政府預計針對火車站四周民宅進行徵收,包括光復路、建民路、柳州街、公勇路等,預計拓寬道路後有利交通疏散。
其中,「屏東市公勇路拓寬工程」預計在既有公勇路旁藉由徵收私有地的方式,另闢一條長800公尺、寬12米道路。原先工程規劃在2017年4月完成用地補償、10月完工,但至今工程尚未完成。
這一連串的發展建設藍圖預計在2036年為屏東車站帶來每日平均進出站人次達3.1萬,然而對比近年每日平均進出站人次2萬,以及屏東縣人口連續16年負成長現象,總人口從約莫91萬降到83萬,這項建設藍圖能不能彌補近1萬人次的缺口?仍是未知數。
屏鐵反迫遷自救會會長林寶戀曾經表示,她不能理解連年人口成長倒退的屏東,到底為什麼需要新建火車站站體,並且徵收周遭民宅進行道路拓寬,只為了成就公部門追求的「發展」?當發展建設藍圖侵犯到附近居民的生活與住宅,反而成為迫遷的利刃,撕裂著彼此對於「發展」的想像。
公勇路居民沈同益今年83歲,家中三代同堂,家門口擺滿清洗白蘿蔔的機具,每天清晨將新鮮的白蘿蔔載到屏東和生市場販售,他最能體會什麼是一元、兩元賺的辛勞。靠著早期做工賺錢、販售白蘿蔔等收入,他在公勇路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
每一場抗爭,沈同益幾乎都會出席,無論是在屏東或台北,他總是勇猛地站在最前排,忿忿不平地拿著麥克風,用台語表達自身遭受迫遷的處境。公勇路716事件爆發當天,他也堅決不簽屬任何同意書。716事件後,沈同益仍然會出席抗爭現場,但已經不是站在前排,而是虛弱地坐在旁邊,靜靜地陪伴著大夥兒抗議。716事件過了半年後,他默默地簽了同意書,也在前陣子搬離公勇路。
公勇路拓寬工程爭議在去(2018)年716事件爆發後曾經備受矚目,如今一年過後產生了哪些變化?
不同意戶在這一年內從原先的7戶縮減到5戶,再從5戶縮減到0戶。公庫從2017年開始關注這項議題,這群平均年齡近70歲的長者從住家走上街頭,再從街頭選擇回到住家,他們曾經在716事件後積極接受電視與平面媒體訪問,然而在716事件後的一年內卻逐漸妥協,他們究竟是在什麼情況下全部同意徵收的呢?
公庫記者訪問不同意戶居民楊宗原,瞭解整起事件從都市計畫案、鐵路高架化、道路拓寬計畫一連串從國家整體建設開始,對當地居民的生活影響,以及這些年的心路歷程與回顧。
「牛車掛」是祖先聚落的象徵 也是安身立命的起點
楊宗原回憶,這棟位於公勇路的「祖厝」與火車站淵源匪淺。從日殖時期開始,隨著製糖業的興起,盛產甘蔗的屏東成為了不可或缺的集散地,1908年日本政府決定在屏東設立台灣製糖會社。有一群以「牛車」維生的移民族群從嘉義、台南沿海地帶而來,他們以牛車、馬車、三輪車組成車隊,背負著簡單的家當來到異地屏東求生。這群移民被稱為「牛車掛」,他們同時也是公勇路、光復路等屏東車站沿線最早的居民。
這群開墾移民也包括楊宗原的祖先,他們從台南沿海一帶而來,因為沿海土地貧瘠無法種植維生,來到屏東火車站周遭工作,利用牛車進行搬運工作,負責這一連串與甘蔗相關的勞力工作,包括擔任甘蔗搬運工、牛車駕駛員等,負責採集甘蔗並運送到火車站。「祖先們靠著火車站附近的勞力工作打拼,好不容易才存到錢,擁有這麼一小塊土地。」楊宗原感嘆著說。
除了從老舊的屋舍外觀可以窺知歷史風霜之外,楊宗原提到,屏東後火車站的「代天宮」也是祖先開墾的足跡。代天宮與台南南鯤鯓廟宇有所淵源,也延續著這一帶「牛車掛」聚落與後代的信仰中心。
誰的都市計畫? 誰期盼的發展?
楊宗原說,自己是到2016年左右,才聽說縣府要為了拓寬道路進行民宅徵收,也開始收到相關公聽會文件等。實際瞭解縣府的計畫內容後,發現該項計畫影響著自己的生命財產,因此公勇路不同意戶決定彼此串連,並與同樣受徵收所苦的屏鐵反迫遷自救會會長林寶戀結盟,向無黨籍縣議員蔣月惠及其他在地議員、立法委員陳情。
但除了蔣月惠願意發聲,向其他民意代表陳情的結果往往不了了之。同時,楊宗原與其他不同意戶也進一步從2017年開始向縣府陳情,無論是蔣月惠主辦的抗議集會,還是每週五下午的「縣長與鄉親有約」時間,往往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四處碰壁的他們從屏東縣政府跑到總統府、行政院,奔波結果往往相同。楊宗原說,居民主張不必徵收民宅新闢公勇路,應該以公有地為優先,例如使用鐵路局目前的替代道路,甚至也提出了其他方案,但縣府卻回應計畫已訂,且該條替代道路未來即將規劃為停車場,若更動相關的規劃也要經過鐵路局同意,鐵路局則回應居民,縣府當初規畫並沒有尋求鐵路局用地,因此該項業務與鐵路局無關。
縣府、鐵路局、當地居民遲遲無法進行有效的三方會談,居民所提出的方案也只能在縣府與鐵路局互踢皮球的過程中無疾而終。楊宗原指出,令當地居民深感疑惑的是,無論地方或中央的都市發展委員會都是由專業人士組成,但屏東縣都委會沒有發現縣府規劃中的瑕疵,甚至居民委任律師調查後才發現,該項計畫案在內政部都委會大概只花了3到5分鐘就拍板定案,都委會並沒有落實監督的義務與責任。
即便居民在2017年11月向當時「下鄉」屏東的行政院長賴清德陳情,行政院南部聯合服務中心團隊也進行現場會勘,南服中心副執行長許國華認為縣府確實規劃無理,要求縣府更改計畫內容,但至今縣府仍然無所作為。
「執行長甚至鼓勵我們進行訴願。」楊宗原說,這場訴願在今年4月法官現場會勘完之後,直至今日仍未進行一審開庭。「畢竟公權力也是在縣府手上啊!」楊宗原對於這場訴願官司也不樂觀,因為他知道縣府與人民從一開始就是權力不對等的關係。
716事件啟示:「依法行政」其實就是強拆房屋
楊宗原表示,在716事件爆發之前,不同意戶仍然像往常一樣不斷向縣府陳情,沒有收到任何關於縣府要來進行拆除工程的資訊,7月16日當天清晨卻被吵醒,看到怪手機具、80多名警力駐守在公勇路附近,令居民非常恐慌。
談起716當天被縣府工務處長楊慶哲脅迫簽屬「自動配合拆遷獎金同意書」的過程,楊宗原認為,一般民眾如果不是當事人,其實很難理解整個都市計畫的來龍去脈,也很難理解為什麼不同意戶要簽署該份同意書。
「一般民眾都說,如果他(縣府)要來強拆,你不要簽同意書就好啦!政府就不敢強拆了啊!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楊宗原提到,在內政部都委會同意都市計畫徵收案之後,基本上土地與房屋就被強制過戶給縣府,土地所有權狀也被縣府強制分割,即便當事人不同意,依舊無法改變這項事實。楊宗原強調,公勇路只是眾多個案中的其中一例,舉凡其他都市計畫案,也是面臨同樣的困境。
而在716當天,縣府除了封鎖附近道路、動用大量警力,同時也將切割機具等開進公勇路,停在楊宗原家祖厝門前,公勇路附近甚至有消防車、拖吊車、救護車等待命,楊宗原認為當天縣府即是要進行強拆。「當天如果不簽同意書的話,可能就會被拆除,而且工務處長一直在電話裡跟對方說:『處理下去!』我們只好在不情願的情況下簽同意書,同意書上有附帶條件,兩個禮拜的時間給居民,簽了至少還有兩個禮拜的時間。」
「縣府他們的『依法行政』其實就是『合法』強拆你的房屋,這是一般民眾不瞭解的地方。」楊宗原說,土地與房屋似乎從都市計畫案啟動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屬於自己的,因此要真正的擋拆,其實不容易。
從716強拆當天的大陣仗,對比近日不同意戶陸續簽署同意後進行的拆除工程,現場只有一兩台怪手與工作人員,楊宗原質疑,716事發後縣府不斷強調他們只是要拆除「同意戶」,「你看現在拆的過程完全沒有警察、封鎖道路、消防救護車等,如果716真的只是要拆同意戶,那同意戶也都搬走了啊,當時更沒理由這麼大陣仗吧?這樣對比下來就知道,他們去年確實就是要強拆我們不同意戶!」楊宗原忿忿不平地說著。
716事件後 從不妥協走到妥協
楊宗原感嘆,從716事件爆發直到今年2月,不同意戶也持續到縣府陳情,但縣府給的回覆都是「依法行政」,直到3月,才開始找居民協調開會。協調會議在3月、4月、7月各開一次,即便居民參與會議討論,縣府仍然忽略訴求,並且告知不同意戶居民,如果自動配合拆遷,才會有相關獎勵金。
無論行政訴訟,還是到縣府陳情,談起這幾年的奔波,楊宗原用「心灰意冷」來形容:「我們這些居民也是無奈,鄰居也有七十幾歲的老人家,他們也說沒有那個命跟縣府拚,就算跟縣府訴訟的話,打官司十年、八年後還有沒有活著也不一定。」
在有限的歲月及生活考慮之下,這7戶不同意戶後來選擇同意拆遷,接受縣府的條件,包括:土地補償、搬遷補助費用、租屋補助、配合拆遷獎勵金,以及道路分割後的剩餘土地可合法原屋重建等。
楊宗原以為716事件後有一線希望,縣府會開始針對問題進行改變,但多次陳情後發現縣府一樣置之不理,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只能同意。
「畢竟,我們還要生活,也要工作。」從事機械維修的楊宗原這幾年的生活步調倉促又混亂,需要不定時地往返於縣府、工作場所、法院,對他來說相當痛苦。「我們原本最壞的打算是等法院判決,但是至今還沒一審開庭,而且縣府也不願意等,後來詢問律師,律師也說假使縣府執意強拆民宅拓寬道路,即便最後居民勝訴,也很容易因為土地已經變成既有道路,導致能夠全部原地原屋重建的機率很低,最後可能也是跟縣府談補償價格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我們來說也沒幫助。」楊宗原無奈地說。
火車奔向繁華世界還是迫遷困境?
回顧這幾年的經歷後,楊宗原如此看待縣府的規劃與看法:「我(縣府)該賠你(居民)錢就賠,賠完了你就該走了,也不管你對房屋、土地的感情,或者你對祖先的懷念。整體火車站的開發與規劃不是和居民共享、共同討論出來的,屏東縣長真的是打自己的臉,說要安居樂業,拆了房子怎麼安居樂業?」
縱使716強拆事件因為蔣月惠咬警事件隨之升溫,並且免於受到縣府強拆,但事發當天也很難看到媒體及其他社運團體的力量。楊宗原提到,即便曾經到附近大學進行公勇路迫遷案的分享,卻也未見學生組織援助,他認為,南部的土地爭議事件與北部相比,在媒體資源與學生組織的狀況上確實有許多落差。
在716事發後的一年內,公庫記者偶然幾次透過電訪的方式,向楊宗原詢問公勇路爭議近況,他總是陳述著與縣府、其他公部門、法院之間的往來,不太談到自己的生活近況,往往是公庫記者在電訪尾聲問候一句:「啊大哥你最近飯還是要吃、該休息的還是要休息欸!」楊宗原才苦笑提到自己常常因為公勇路爭議而吃不下、睡不著。
在我們進行訪談的這天,楊宗原也反問公庫記者:「你們是不是也覺得我們沒有堅持到底很可惜?可是我們真的沒辦法了……強拆的經驗一次就夠了,我們還要過生活,我們沒有那個能力跟政府拼命……」
公勇路迫遷案在7戶不同意戶簽署同意書之後,逐漸走入尾聲。
回首這一年的心情,楊宗原感嘆著公勇路爭議位於國境之南,假使縣府對不同意戶不利,其他地區的聲援團體也未必有餘裕能夠來到屏東協助。他們在長期和縣府拉鋸的時間裡,其實比任何人更想回到迫遷案發生前平靜的生活,那些在公勇路生活的恬靜時光,即便家後方總是有火車轟隆隆的聲響。
1991年羅大佑曾經發行〈火車〉這首歌,其中有句歌詞是:「想欲予阮 出外的人 飛向一個繁華世界」,高架化後的火車,究竟是奔向繁華世界還是迫遷困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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