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宇軒
2018勞動金像獎優選作品《賽末點》鍾權導演專訪
追求個人生涯、或是「相忍為國」?從《賽末點》看見謝淑薇身為職業選手的矛盾與掙扎
網球好手謝淑薇的紀錄片《賽末點》,是2018年勞動金像獎的優選作品;導演鍾權從2013年開始,跟著謝淑薇走訪倫敦等多個城市,拍攝場上與場下的謝淑薇,包括她與家人、教練的互動過程,也提到了謝淑薇轉會籍等爭議。
對一個職業選手而言,除了要對自己的職業排名負責,在國家遇到大型賽事時,也可能要被徵召出賽;若國家賽事與自己的職業生涯有所衝突時,又會遇到要「相忍為國」的壓力,這種特殊的「勞動」生態,以及其中的掙扎,是一般大眾很難體會的。謝淑薇近年在媒體上的爭議,有一部分來自於這樣的矛盾。
在《賽末點》這部片中,導演呈現了謝淑薇的家庭,包括跟父親、弟妹的關係,以及對人生、對網球的看法等等。勞動金像獎評審、世新社發所副教授陳政亮在頒獎時表示,看完這部片,會了解到謝淑薇是怎樣的人;她有時愛恨分明,有時看破江湖、有時機智,有時隨便,是個矛盾的人。
陳政亮也說,這部紀錄片最寶貴的,是它採取了溫暖的「陪伴」風格;即使拍攝的人物充滿情緒與矛盾,但導演還是邀請觀眾,去觀察、去體會、去感受,而不是站在一旁指指點點或給予評價,他總結認為,能得獎是實至名歸。
令人好奇的是,對於像謝淑薇這樣成績傑出但又充滿話題的選手,在她身邊跟拍了一年多的鍾權會如何看待爭議?同時,鍾權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這部作品呢?
要先說明的是,有些讀者可能有聽過,鍾權除了《賽末點》之外,還有另一部也是關於謝淑薇的紀錄片《冠軍之旅》,這跟《賽末點》又有什麼差別呢?事實上,兩部片內容大同小異,只是長短版本之分。《冠軍之旅》是30多分鐘的短片,而《賽末點》則是約70分鐘的長度。
而之所以會採用賽末點(網球術語,指比賽中,領先球員再一分就能獲勝的情況。)做片名的原因,鍾權表示,「當下,往往對於我們會很執著輸贏結果,然而跟隨她(謝淑薇)的那些日子,讓我體會到,真正重要的是過程,而結果如何,其實在於你是否繼續向前,如同面對那個賽末點,不是結果,而是選擇的路。」
紀錄片的誕生,起因於無心插柳
說到與謝淑薇熟識的經過,鍾權說,當初他拍攝以台灣隊加油團為主題的紀錄片《我們》時,認識了一些台灣的運動員,他跟謝淑薇也成了Facebook上的臉友。後來他製作摔角題材的紀錄片《正面迎擊》時,因為素材量龐大,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每天剪片到凌晨四、五點才睡。
因為半夜剪片時,他會在臉書上掛網,同時謝淑薇在國外比賽,在當地白天上網時,就很驚訝鍾權為什麼永遠都在線上、都不用睡覺。兩人就這樣常在網路上聊天、謝淑薇也會給鍾權鼓勵打氣。鍾權說,雖然他們原本不是特別熟,「但是在我很辛苦的時候,跟她建立了友誼。」
在《正面迎擊》上映後,謝淑薇剛好結束國外的比賽回到台灣,就約鍾權喝個咖啡、主動問他有沒有興趣,在電影製作結束的空擋,由謝淑薇出機票錢,請他去英國走走、看她接下來在溫布敦的比賽;謝淑薇當時認為,她的職業網球生涯恐怕是最後幾年了,問鍾權能不能幫她拍攝一點比賽的生活,希望以後可以做紀念。鍾權當時想,難得有機會能去英國看比賽也不錯,就跟著去了。
令人意外的是,原本只是很簡單的原因而開始拍攝,沒想到這樣一去,就遇到謝淑薇拿到大滿貫,所以有一陣子,鍾權都被謝淑薇的親友們戲稱是「吉祥物」;後來謝淑薇又邀請他跟著去之後的幾場大賽。
同時,自從謝淑薇拿到大滿貫後,台灣社會都在關注謝淑薇,當時新北市政府也補助了幾十萬元台幣,希望能夠做個短片,於是就有了《冠軍之旅》。原本想說做個短片就結束了,但謝淑薇接著又越打越好,於是鍾權就開始構思要來做長片,後來才又有了《賽末點》。
回顧這一段跟拍的過程,包括從溫布敦到美網、澳網、法國公開賽、美國印第安納網球公開賽……鍾權回憶,在這一年多裡,謝淑薇處於雙打成績的高峰、也是她在台灣話題性最高的時候。
「要她相忍為國,實在太牽強」
不過,之後謝淑薇發生奧運退賽等爭議時,他就已經沒怎麼拍攝了。主要的考量是,她跟國家隊的爭議,並不是當初拍這個故事的重點,雖然片中也有談到轉國籍的事情,但因為不是重點,所以只點到為止。
而謝淑薇與台灣官方的爭議,也引發了「台灣社會到底重不重視體育」的爭論。
在跟拍過程中,鍾權發現,台灣媒體對運動員的報導,少之又少。他回憶,當時在英國,每一場比賽,中國的媒體,不論是網路或電視,每次採訪都是十幾二十家以上,但台灣幾乎沒有媒體來。
大概要到謝淑薇晉級到八強、四強時,才會出現中央社的駐外記者,但是記者一手要做筆記,一手又要拿DV側拍,可以看出人力有限。加上謝淑薇脾氣陰晴不定,她會覺得記者既不是跑體育、不懂網球、問的問題也不到位,對台灣媒體就很反感、比較不願意接受訪問,但這也造成惡性循環,因為她不接受台灣媒體採訪,台灣媒體也無從報導她比較正面的面向。
而對於謝淑薇棄賽的爭議,鍾權認為,謝淑薇是職業運動員,當然是要在極有限的職業生涯內,為自己負責,而不是像非職業類的運動,如舉重、田徑,需要政府提供資源。但因為台灣太小了,每次能夠拿得上檯面的運動員,就是那幾個人,所以遇到國際賽,就會面臨國族意識、要不要代表台灣的爭議。鍾權說,「她都已經三十多歲了,還要她『相忍為國』,實在太牽強」。
而說到國族問題,鍾權本人也是台灣出身、但長期在中國大陸發展的影視工作者,因此在他早期的紀錄片中,也常探討國籍認同的問題。在拍謝淑薇的紀錄片時,也很難不去碰觸到這部分。
除了轉會籍的爭議,再加上謝淑薇的雙打搭擋,是中國選手彭帥,她們被外界稱為「海峽組合」。鍾權認為,「海峽組合」這名稱聽起來好像很政治正確,但又好像很奇怪,「很像是兩岸合作拿到世界第一大滿貫之類的」。這樣的組合,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也引來中國方面的注意。
避免「中資介入」爭議,婉拒協助
鍾權說,拍完《冠軍之旅》後,有中國大陸官方的人士私下問他,「需不需要什麼『幫忙』」;對方態度很友善,並沒有直接擺明要他做什麼,但會提到一些關鍵,像是「海峽組合這麼好的一件事情,應該發揚光大」之類的。鍾權說,「我在大陸很久,也知道他們這個意思是什麼。」鍾權後來並沒有接受中方的幫助。
鍾權的考量是,如果接受了中國官方的幫助,一定會被台灣媒體加以炒作,「想想看,如果大陸官方支持我去拍『海峽組合』、我拍她的紀錄片是『中資介入』,那還得了?」再加上當時已經在吵轉會籍的問題,這種事情很敏感。
雖然謝淑薇後來也開玩笑說他傻、說有人要給他支持,幹嘛不拿之類的。鍾權強調,謝淑薇是他很珍惜的朋友,不希望這種負面消息影響到她。「如果我用她的成功去謀取利益的話,這跟我做紀錄片的初心上(有違背),我做不到,所以沒有接受(中方幫助)。」
「《賽末點》只是剛好及格的未完成作品」
回到影片本身,鍾權認為,《賽末點》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與他心中完整的樣貌還有一段距離。
鍾權原本也在想,既然這個作品已經從《冠軍之旅》這種短片,延伸到《賽末點》的長片;從原來無心插柳,到謝淑薇拿到大滿貫、後來又拿到雙打世界第一,「或許冥冥中有它的意義存在」,所以當時也覺得,或許可以試著讓它有機會上映。
不過,如果要達到能夠上映的深度與內容,那勢必要更深入挖掘謝淑薇跟家人的關係,以及個人情感。鍾權認為,謝淑薇並不是普通的網球選手,除了她的表現可能是台灣近二、三十年內最頂尖的以外,謝淑薇的成長背景也很有話題性,例如她的家庭是用很土法煉鋼的方式在栽培,所以她的成長型態,是一種滿典型的、草根型的狀況,也代表著台灣的社會形態。
鍾權進一步說明,如果這個作品要完整,就必須談到台灣運動員的環境、整個生態如何對待、對於國籍、認同這一系列的狀況。但目前《賽末點》離他心目中完整的樣貌,還有很大的落差,「就是六十分及格而已」。
鍾權也認為,他挖掘到的謝淑薇還不夠深入,因為原本拍攝的是她比賽的過程,但關於她生活層面或是家人,她還是比較保護、不願意涉及太多。
如果還是要深入謝淑薇個人內心的話,鍾權說,他在跟謝淑薇私人接觸時,她是願意談的,但是若要呈現在紀錄片的話,「這個關卡,我們雙方都還沒有準備好」。
「謝淑薇的故事,值得真正的做成一部長片」
不過,鍾權也說,他還沒有跟謝淑薇談過,未來要不要把這部片繼續做下去。更何況,拍攝紀錄片也不是他現階段首要的工作項目。鍾權透漏,他目前在兩岸創作一部以女性為主題的劇情片,尚在劇本撰寫的階段。
雖然目前沒有計畫繼續拍攝謝淑薇的紀錄片,但當被問到未來是否會把他理想中的紀錄片完成時,鍾權豁達地說「隨緣吧!」他表示,「球在她(謝淑薇)手上」,或許哪天謝淑薇退役了,有可能再來找他,回頭做完這個片子。因此,即使未來有可能,但至少謝淑薇還在職業生涯上,就還不會去做。然而,雖然說過一切隨緣,但鍾權也說,「謝淑薇的故事,值得真正的做成一部長片。」
2018勞動金像獎|優選|《賽末點》影片預告
評審:陳政亮(教授/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秘書長)
導演:鍾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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