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客座助理教授）
柏拉圖《理想國》第二卷裡透過蓋吉斯之戒（The Ring of Gyges）的故事，鋪陳了「究竟人為什麼要道德？」這個後設倫理學的大哉問。有個叫蓋吉斯的牧羊人，在利底亞(Lydia)突然掉到了不知名的洞穴中，取得金戒一枚。他又意外發現，若把戒指向內轉，將寶石座移到掌心這邊，就可隱形。蓋吉斯當然不是什麼坐懷不亂的聖人，靠著戒指，他遂成功誘娶皇后殺主奪位。
隱形，其實意味著一種權力處境，就是某人可以違法犯紀，卻不用承受接下來的懲罰。「為什麼要道德？」的問題，需要假定這樣的虛構條件，「假設現在有兩枚這樣的戒指，一枚是正直的人戴著，另一枚則是不正直的人帶著。一般想來，沒有人能有那樣的鋼鐵意志去恪守正道、絕不染指他人的財物…正直和不正直的人不會有差別，兩者都會走上同一條路。」
柏拉圖的想像，比現實還要更加真實，香港近日無上限的警察暴力便是一個血淋淋的例證。從六月以來的反送中運動，經常被類比作三十年前的六四，不少人甚至認為，天安門的血腥鎮壓，早己默默地在香港上演。近來不知名的浮屍墜樓案件之多，堪稱無聲的謀殺。
現居香港，曾參與六四的蔡崇國受訪時卻指出，今天的香港與六四有著令人驚異的迥異之處。八九年的學生即便在鄧小平宣布戒嚴後，都願意相信政府，但香港示威的民眾，卻不再相信或期待態度一直強硬的特區政府。而這個原因出在社會普遍對香港黑警的不忿上。恰恰與當年同情抗議學生的北京警察相反，香港警察對待示威民眾的種種鎮壓，毫不手軟，違反警例及國際人權標準的「執法」，從性侵、拒絕將傷者送醫、酷刑虐待，不一而足。
有的說，那些能夠對香港人下狠手的，都是外來解放軍冒充的。但公開在舉世媒體前向無致命攻擊的示威學生開槍的速龍小組或交警，經查都是香港本地人。可見得真正的問題不在出身背景，在於「蓋吉斯之戒」的試煉！前特首梁振英在香港發展論壇上的話講得直白，「以國家名義殺人，不犯法。」林鄭特首也一再強調，絕不會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於是，不拘警察是香港人，或內地人，「不會有差別，兩者都會走上同一條路。」
日前警務處長換人，來了個更加死不認錯的鄧炳強。他先前便在6月以來針對反送中示威而成立的「踏浪者行動」，指示前線警察可以自行決定何時使用武力，且承諾會引入更多武器。8月有逾2300名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的師生聯署，呼籲同為中大人的他，懸崖勒馬，支持獨立調查委員會。結果，在警隊例行記者會上，他除了公開承認派出警員喬裝，還為警員開槍擊中年青示威者胸部距離心臟僅三公分辯護，電光火石間，「一切都是合理合法」。
明明連九月成立的監警會國際專家小組Denis O’Connor 11月11日都在明報訪問時直言，監警會調查權力及範圍有結構限制，宜由獨立機構深入調查。20日，鄧炳強剛獲任命，便開始逢迎拍馬，附合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的上意，認為由法官領導的獨立調查委員會，無助於「止暴制亂」。
蓋吉斯之戒有何方可解？正是被講成是無助於「止暴制亂」的獨立調查委員會。1992年洛杉磯黑人遭警察毆打，引發族群問題，全城暴動，後來政府委派律師公會主席來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全面檢討警察的招募、培訓乃至懲處等制度。2011年類似的事件在英國發生，卡梅倫首相定調是黑幫暴亂，結果衛報同倫敦政治及經濟學院合作採訪並作出報告，證明官方的看法是錯的，警方當時為了鎮暴實施的「截停並搜查」措施立刻遭停止。
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的副教授鄭煒認為，香港的問題在於沒有像國外那般強大的公民社會，以致於沒有辦法問責。這樣的說法犯了紅鯡魚的邏輯謬誤。
能夠號召二百萬人和平示威，持續抗議五個月，香港公民社會並不弱。在新屋嶺事件之後，香港國際特赦組織便在九月公布了實地採訪調查的結果，證實被捕人士在扣留期間遭受酷刑和其他形式的虐待。目前在五大訴求中，從建制派到泛民派最大的共識，便是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接手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工作的香港民意研究所，在15日發布最新的「我們香港人」滾動研究調查報告，有八成受訪者支持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認為這個極可能會令社會降溫，有助解決目前困境。
而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更從8月便開始譴責香港「警方使用非致命武器的方式違反國際規範及標準」，10月更批評特區政府「禁止蒙面法削弱公民集會自由權利」，「應立即就暴力事件進行獨立調查」，11月19日更針對香港理工大學學生遭圍困的事件，要求林鄭特首致力於促使社會各界展開對話，尋求和平解決之道，其中「對暴力問責是關鍵，不論是違法的示威者個人，以及對警察過當使用武力的控訴」，並表示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己經預備好要提供港府相關支援，俾能藉由對話，和平化解危機。試問，究竟還有哪個非主權國家的公民社會能做得比香港還多？！
說香港公民社會不夠強大，其實是某種宿命論的「跪低」心理作崇，認為中國太強大，香港年青人反送中運動是註定要輸的。這樣的屈從隱涵了對權力的定見，認為權力掌握在國家主權者手中，無權力者是無力翻轉局面的。某種程度，這樣的看法沒有錯，絕對的權力之所以會帶來絕對的腐化，也在於此。這正是權力致命吸引力的所在。連基督的門徒都不能免於此，所以，在福音書中門徒們爭相要在主耶穌得國時分坐在寶座的左右。
耶穌卻是這樣教訓他們的，「你們中間誰願為大，就必作你們的用人；誰願為首，就必作你們的僕人；正如人子來，不是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並且要捨命，作多人的贖價。」耶穌作為無權力者，相信權力在以真理使人得自由，而不在用拳頭令人屈從，為此屈己，道成肉身，取了人的樣式，受苦以至於死。但他最終卻勝過了死亡的權勢，翻轉了權力的邏輯，讓上帝國得以臨到！
接近十一月底，香港的機場和商場開始了聖誕的佈置，放起了歡樂的樂聲。然而，直正落實基督道成肉身信仰的，卻是那些在被阻擋在尖沙嘴街頭，像螞蟻般築成長長的人鍊，絕不篤灰，絕不割蓆，想要營救理工大學內缺糧失溫手足的無權者。他們沒有錢吃飯，沒有時間休息睡覺，但從他們手中傳遞出去的，卻是世上最為珍貴的禮物，是愛！
基督教會該如何在此時的香港宣揚上主的福音？基督教會能否無愧地吟唱當年馬利亞的尊主頌，「我心尊主為大；我靈以神我的救主為樂」，「他用膀臂施展大能；他趕散心裏妄想的狂傲人。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他叫飢餓的飽餐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
願在至高之處榮耀歸於上主，在地上平安歸於神所喜悅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