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蕭雲(香港獨立攝影師)
前言
創業難,守業更難。抗爭者為求癱瘓交通而據守兩間大學,一度實行恍如巴黎公社的自治,陶醉於革命的浪漫。然而好景不長,暗生猜忌,迭起傾軋,要麼撤走要麼逃難,餘下一片狼藉,頗有倉皇辭廟之嘆,小勝後旋即落敗的困局俱有前因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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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2日
11月11日 起,中大生率先發難,癱瘓港鐵和吐露港公路,經過竟日鏖戰,11月12日 晚,警察本處上風攻下二號橋,學生退居守勢。
中大校長「段皇爺」(段崇智)來到前線期望調停,惟學生緊隨其後指罵警察,警方率先射催淚彈打破休戰,結果換來抗爭者擊退警察重奪二號橋*。輿情和戰果都傾向中大一邊,得到難得的小勝,抗爭者無分和勇俱感榮耀。
(註:警方對外放風,乃應校方要求才撤走,並指責中大不守承諾繼續堵路。但據筆者所見,警察是不敵而撤退。又因中大倚山而建,縱使用裝甲車水炮車硬攻,亦難以攻入中大腹地。)
當晚各地民眾聞中大勢危,不辭跋涉赴援。步行、單車、電單車、私家車,由年輕人到中年校友,絡繹不絕於途,人數臻至頂峰,不亞於平日校園白晝,起碼有五千人之譜。
11月13日 深夜,百萬大道舉行僅限中大人參與的「中大前途討論大會」,至於「外援」則多在夏鼎基運動場等候消息。
中大生 CaCa 說大會主要討論應否留守中大,抑或分赴理大等各地「開花」。未幾山下便傳來消息,前線推進防線超越二號橋,扼守整條吐露港公路。理由是各區「圍魏救趙」,俱為中大冒死而戰,當是時候報答手足,反過來分散警力。
會議沒有明確結論,方向大抵是尊重手足自決去留,期望眾人分赴各地支援,中大人手已經足夠,可由中大人自行守護。
據知翌日抗爭者人數銳減。筆者訪問了四名留下善後的「外援」,廖先生和 A 小姐說,他們只是來幫忙,中大畢竟屬於中大人,所有決定一概尊重。
但另外兩名「外援」則頗有微辭。正準備離開的「獅鳥」自嘲「condom」,「你守不守到?運動一出現大台就玩完。中大變成大台,我一定要走。」
「阿聰」在運動場收到訊息就是:「各地開花好過喇,我地夠人架喇。」令他覺得中大人在叫他們走。「我進來就盡力幫手,如果中大人覺得我地多餘咪由佢囉。。。我地只能夠附和。」
A 小姐補充:「因為溝通不是很夠,勇武 keep 住守在前線,其他人就在夏鼎基運動場,出現小矛盾,但我不覺有好大分化。」不過她再補一句:「這是後來的是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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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4日
數百名留守者再次匯聚夏鼎基運動場商討去向,中大法律系學生梁同學見證群眾都坐在看台,開放討論,如有意見便下去跑道拿麥克風發言。
「討論最大爭執就在守不守。」他憶述當晚中大生和校友相率發言,多傾向不欲校園成為戰場。
前監警會成員、新思維黨員鄭承隆以新亞書院校董的名分發言,謂「沒記者會舒服啲」,要求不錄音覆述,因此甚少現場報導。
鄭聲稱已與警方談妥,當晚警察決不會進攻,大家可安心商討。又謂能邀請林卓廷、鄺俊宇、曾鈺成到場。他提議抗爭者重開馬路三日,周五至周日讓市民有正常生活,星期一再算,藉此和政府「make a deal」。
但中大同學相繼發言反對,「毋須要同政府 deal」。梁同學解釋留守者一直擔心警察會否硬攻,但現場人數已遠不如 11月12日。無論鄭承隆是否存在,去留也必須討論。
及至夜晚 11:30,有傳警察「豬籠車」迫近,群眾四散重返各處關口。梁同學偕五六十人往二號橋繼續討論,包括中大生、校友和外援。
他補充鄭承隆雖在二號橋,但沒獲邀參與討論。抗爭者是找他確認警察去向,保證警察不會硬攻,如是才能放心討論。連登一度誤傳中大公關張宏豔在場,實屬誤會,其實是一名中大老師。
謝同學是中大生,也是凌晨三點記招的發言人之一。他在凌晨一點抵達,見到約二百人塞滿二號橋,大夥繼續商量應否開通行車線。
抗爭者本來意見分歧,非常抗拒任何「妥協」和「讓步」,但逐漸得到共識:公路有車流妨礙警車前進;公路空空蕩蕩反而方便警車調動。
前線哨崗逐一被說服。梁同學強調:「當時完全沒講區議會。」
外援阿聰回顧當晚「起碼談了幾個車時」,目測橋上附和者眾。不過此時抗爭者已分散各地,戍守各處,故二號橋派人往各大據點(一號橋、二號橋、崇基門、四條柱)徵詢意見。
阿聰說:「這不是中大人自己的事,我認為中大人想聆聽我地外援意見,所以這麼決定。」綜合阿聰與其他消息來源,各據點的答覆都是「OK」。
當時約凌晨兩點,謝同學解釋大夥先得到結論,才想到之後的事 - 要「砌論述」向外交代。「不可以同記者講明所有原因,要解釋同包裝。」即所謂「釋出善意」。
謝同學曾質疑不宜在三點開記招,宜在六點宣布,否則記者趕不及來到。然而抗爭者期望立即宣佈並行動,俾讓記者拍攝得到。
抗爭者想向外顯示路障乃由他們主動清理,釋出善意的是他們而非政府,「讓人看到示威者同政府不同。」若延至早晨則擔心有車衝路障易生意外,所以想愈快愈好。
於是謝周學等抗爭者便在橋上倉促「度稿」,思考怎向記者交代原委。大夥想到的首要要求就是「釋放中大義士」,殆無疑議,但怎樣鋪陳下去便費煞思量。
此時一中大校友首先提到「區議會」。
梁同學肯定地說:「不是鄭承隆講,不是中大老師講。」根據另一資料來源,該人純粹是校友,在中大沒任何職司。他更清楚記得,中大老師聽到抗爭者居然提到「區議會」,面露詫異神色。謝同學承認當時毫無警覺旁及區議會有何問題,便將之納入新聞稿。
凌晨三點記招開始,發言人中謝同學是中大生,其餘兩人則是外援。三人都未曾倡議「區議會」,也因缺乏準備而說得「一舊舊」。
爭執在記者會後爆發。運動從沒有正式的授權和表決機制,抗爭者四散各地,不少人既不曾在夏鼎基,也不曾在二號橋。他們聽到新聞相當愕然,尤不滿「區議會」之說。網民「狂屌」三名發言者,進而質疑三人是「鬼」。
在場見證的 D 同學補充,當時二號橋濟滿了人,提出意見的方式就是在橋中間大喊「有冇人反對?」沒有便逕赴實行,但這種表決方式恐怕橋頭橋尾不少人都沒與聞。
一發言人太傷心而抱著梁同學哭泣。
梁先生認為網上傳言對三人「不公平」,三人都是臨時「捱義氣」才承擔發言人的角色,結果受盡千刀萬剮,他替三人不值。
惟謝同學補充現場實況與網絡世界不同。現場沒有任何人身攻擊,也沒有特別責怪。抗爭者更對他說:「唔緊要,一定會保你。」謝同學留在二號橋解釋,並見證清晨六點的新記招。
但立場不同的消息來源對於當晚看法截然不同。他批評現場抗爭者墜入「左膠帶風向」的「陷阱」中。他引述首議「區議會」的校友,不住強調「唔想再有手足犧牲,大家就動搖喇。」
「這些是中大特色,,老是用小組討論形式主導, 磨得大家累了,說不反對就是贊成了。」他狠批「釋出善意」的結果是「洩左道氣」,致令中大撤守,其他大學都相繼步上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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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5日
筆者趕赴中大路上,二號橋的汽車已經在衝突中爆炸。此刻中大無復昔時鼎沸,反而一片急景凋零,抗爭者走得七七八八,也不見任何警察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又一架「家長車」,運送物資到其他陣地。
First Aid J 護士一邊收拾醫療物資,一邊向朋友訴苦。
她留守中大數天,對若干抗爭者的言行有點意見。有些人擅自駕駛車輛,「曝哂中大的車」,名義雖為接載手足,但實質險象環生,First Aid 曾經勸止,惜以口角收場。
到頭來發生數宗交通意外,一宗比較嚴重,傷者「入鐵」(金屬插入身體),須先鋸開金屬再送往醫院。
「我知道有幾嚴重,要求開路但他們(前線)不肯。人命緊要,當時雖然有點氣憤。」最後她據理力爭才能讓白車出入。類似爭執不止一起,曾有 First Aid 被罵:「我們(前線)沒有你們(First Aid)都沒有問題。」
乃後若干 First Aid 轉往理大,但遭前線「海關」以不禮貌的態度「拒絕入境」。「海關」的原意本是防「鬼」,但代價是不少支援者被「海關」拒諸門外。「協調出現好大問題。我們是義務 stand by 幫你們,你們卻是這種態度…」她強調不會割席,「但有些看不下去,真不高興。」
另有數名中大生在二號橋一帶善後,D 同學即是其一。
他很多謝外援支持,但認為「某些外援做得過分。」例如路障已經足夠,但若干前線用激光筆甚至扔磚警告橋下汽車,並不必要。
更讓中大生擔憂的是爆炸裝置。據悉當晚不止二號橋,崇基門、四條柱等出入口都有同樣設置,只有少數人與聞,但代價則要由中大承擔。「中大有好多同學出入,真係爆左會點?」他質疑一旦出現意外,中大反而會成為「condom」。
「他們視中大為一座堡壘,但我們視中大為一個家。」D 同學解釋自己已為抗爭被捕,因為政見很少回家,中大是他最後的歸宿。「我想出去抗爭之後仲有個地方可以回去睡覺。」他自言想法也許有點「自私」,但希望其他抗爭者能易地而處,「你可以走,但我不走。」
據消息來源解釋,製作團隊原擬等到警察迫近的最後一刻才引爆二號橋的裝置,但由於情報外泄等原因,他們提早引爆,僅向警方宣示能力,警告警察不得進入大學。他們亦已拆除中大內的其他爆炸裝置。惟他們不代表其他團隊,不清楚其他團隊處置。
現場社工則補充,抗爭者接受勸告,撤出時已銷毀大部分「火魔法」(汽油彈),避免校園發生意外。
D 同學最後問到,應否視大學為據點而犧牲一座學府。「長期佔領會犧牲好多嘢,大學是好多學生的避風港,這裡是我們的家,亦須要守護。」
梁同學和 D 同學的看法不約而同。運動的參與者取向不一,從來難以調和。他們擔心一旦長駐某一據點,就難免重演佔中的困局,為去留爭持不下,變成等警察清場。
梁回顧七一抗爭者不強求留守立法會,是反送中不同於傘運的成功要素。「不用為去留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