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記者許詩愷
「我們沒有要顛覆國家,牧師講道也從來沒提到政治,我們只是想跟隨聖經教我們的道理,關心社會、行公義,為受苦受難的人們祈福,在黨的眼中卻觸犯了它的禁忌。」
2018年12月9日晚間,中國警方連夜抄掉四川「秋雨聖約」教會,挨家挨戶逮捕牧師王怡、他的妻子蔣蓉、長老覃德富和百餘名教友,其中也包含說出這段感言的劉燕、范康安夫婦。
王怡和覃德富至今身處獄中,蔣蓉被迫軟禁,三人都與外界失聯;而劉燕、范康安在偵訊結束後,決定帶上全家人離開四川,逃亡方式當然不能寫,這場訪談的時間地點也不便透露,總之,他們成功抵達台灣,過了一段「看見警車就會緊張」的日子,接著慢慢安頓下來,才發現和故鄉的匆忙告別,或許即是永別。
管控是迫害的起點 不自由的中國宗教體系
中國管控宗教並非假新聞,以基督教為例,國家宗教事務局轄下的「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和「中國基督教協會」壟斷詮釋聖經的角度,提倡愛上帝更要愛黨的中心思想。
接受國家登記、管理的合法團體稱為「三自教會」。拒絕參與該系統的教會則被視作非法組織,它們規模不一,各地方政府的箝制力道也不同,而教友高達上百人,還有禮拜堂的秋雨聖約實屬罕見,大多數僅十餘人,教友們為了躲避監控,往往以到朋友家拜訪的名義進行聚會,也因此被稱為「家庭教會」或「地下教會」。
解釋完中國基督教體制,范康安憤恨不平的強調「警察跟我們說去『官方的教會』就不用再被傳訊,但那裡的講稿會被審核,甚至要學唱愛國歌曲,我還看過十字架旁邊掛著毛澤東、習近平的肖像,你這是在拜人,還是拜神?」
可能有人會問,管控不代表迫害,但范康安和劉燕的親身經驗便證實了,兩者只有一線之隔,迫害即是管控的最終形式,從淺到深步步進逼,它既是政治問題,更考驗著人的信仰、信念。
國家若「給你自首,給你加入三自的機會」反而已是種恩惠,劉燕質疑「一但共產黨決定用他的方式提倡某個東西時,其實我們已經失去自由了。」不管表面上多好看,國家如何支持三自教會,如何提倡佛教,都只是遮羞布。
「在大抓捕之前,教友們已經常被警告、被短暫拘留,像有一次我們在街上發教會傳單,然後警察便過來抓了六個人,我們被送去派出所問訊,宗教局還派人來威脅,只能在國家規定的範圍,傳國家規定的信仰。」可能是時間和地理距離上有了餘裕,劉燕侃侃而談。
還說禮拜堂裡會放一張椅子,讓來錄影監控的警察坐著,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久而久之其實也習慣了,「今天出了事情,明天繼續過生活。」
范康安認為,教友行的正坐的直,不怕被抓,只是國家執法必須要有依據,曾經有一名警察穿便服直闖他們家蒐證,揚言「我到你們家裡來沒有穿警服,是給你們的面子。」這種政府人員知法犯法的濫權行為,反而最令他無法接受。
他更說「那名員警姓李,成都市大面派出所副所長,警察編號012162,我記得很清楚。」
被謊言包圍的世界裡 傳福音成了顛覆國家
但提到大抓捕當天,兩人的表情隨即緊繃。目前覃德富已被判「非法經營罪」四年刑期,王怡再加一條「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他自11月底傳出將開庭後,至今無聲無息,兩人皆無法委任事前指定的律師,無法和外界取得聯絡。
(12/30更新:12月30日上午,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王怡違反《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和《非法經營罪》,共處有期徒刑九年。)
「據說牧師太太今年七月放出來,卻沒有人能見到她,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裡,等於被軟禁。」劉燕直言,王怡長年在體制外活動,其實早準備了聲明稿和律師,安排法律課程讓教友們學習自保,豈知大抓捕的強度、範圍超乎想像,警察甚至跨省逮捕一些人不在四川的弟兄姐妹。
2018年12月9日,成都的夜間氣溫只有2度,警察直闖教友家中軟硬兼施,最後帶走百餘人偵訊,范康安和劉燕則是在大街上被警察包抄,「有如警匪片那樣,不給你任何解釋或通知律師的機會。」接著一家人被分開問話,折騰了好幾天。
范康安回憶道「現場警察、領導、宗教局的都有,十幾個人包圍著,要我承認教會不對,其實這過程我還算平靜,我經歷的危難已經很小了,很多人反反覆覆被抓,拘留十幾天,甚至一個月,所以我反過來對他們介紹聖經裡的故事,或許是上帝的安排,讓我有機會跟大家分享福音。」
完全不怕是假的,經歷再多次依然會擔心,因為「被抓進去渺無音信的人太多了,而且中共學聰明了,不做身體酷刑,但會精神折磨。」
於是一名警察恥笑范康安「那現在就是上帝派我來抓你。」
劉燕也說,政府把城市分成各個社區,社區再劃出很多網格,每個區域會有受黨指揮的「網格員」,美其名貼近基層服務人民,實際上就是負責監控,至今弟兄姊妹們大多失去聯繫,各自面對官方騷擾。
例如牧師的11歲兒子正和爺爺奶奶同住,見不到父母,連教友想帶他去看《復仇者聯盟4》之前,都必須先向警察局申請,一路上便衣伴隨,陪你們坐在電影院,隔天再被喚去做筆錄,要你回答「和小朋友聊了什麼。」
如果不能唱唱聖歌就好 國家便不讓你信教
三天兩頭要教友去「聊聊」、房子外被噴漆、被拆電表、甚至出個門回來就發現自己「被搬家」等情況持續發生著,名符其實的自由即奴役。劉燕強調,這些都是教友親身經歷,人人孤軍奮戰,而她最擔心的是牧師、長老被隔離、被國家的謊言包圍。
「那些政府人員可能威脅、欺騙他們,牧師可能以為我們都背叛了他,加上長時間洗腦,你知道中國是個不正常的環境,但你真的會忍不住懷疑,我這樣做對嗎?我真的要跟政府對幹嗎?」劉燕形容,這比虐待更容易摧毀一個人。
如此大規模迫害,是2018年中國修訂《宗教事務條例》後的最嚴重案例,那秋雨聖約為何會被釘上?原因不只有未加入官方體制那麼簡單。
他們開設微博公眾號,定期翻牆在Youtube、Facebook分享講道影片、協助良心犯和家屬們、聲援被共產黨軟禁期間病逝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甚至在每年5月12日、6月4日舉辦「為國家禱告」晚會。
5月12日是四川大地震,6月4日更不必贅述,而牧師王怡開辦教會前,已是地下知名的人權律師、自由派學者,秋雨聖約則在事發兩天後公開他早已準備好,只待發表日的聲明。
其中一段寫著「無論這個政權對我加以怎樣的罪名,潑以怎樣的髒水,只要這罪名指向我的信仰、寫作、言論和傳教行為,那不過都是魔鬼的謊言和試探。我將一概予以否認,服刑而不服法,伏法而不認罪。」
2018年5月12日,百名員警上門要求教會停止「為國家禱告」活動。
針對王怡鮮明的立場,劉燕反倒直言,他其實從未要求教友們參與政治,就像古代牧師也經常身兼知識份子,說些君王不喜歡的事情,「這就是暗示政治或批評政府嗎?其實他只是說了自己該講的話。」
她認為,人是多元的,會思考的,就像他們吸收福音,開始產生不同的想法;但當局反對讓人民思考,如果你不能做到聽聽故事、唱唱歌就好,那你就不要信教。
協助良心犯家屬也並非催促他們繼續抗爭,只是讓他們能安心活下去,像外國監獄會安排宗教課程。劉燕說「某方面來講是在幫助政府吧?很多事情政府不作為,他們卻不允許普通人去關心,我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但共產黨無法容許這些事。」
范康安則指出,基督徒應行公義、好憐憫,六四天安門死了那麼多人,四川大地震的受害人數仍然不明,很多問題也未被追究,為死者們禱告便是基督徒的責任,至於政府要把它列為敏感詞,這大家也沒辦法。
「基督教是一個非常入世的宗教,自然跟社會產生關聯,教義不只談你跟神的關係,還有你跟人的關係,社會由人構成,當然會連結到政治,看你怎麼想,至少我聽來,王怡傳遞的思想其實是福音。」劉燕強調。
2018年5月12日,教友宋恩光在教會樓下被警方拘捕,並被四名警察毆打。
信仰無罪、教友無心 卻被國家視為眼中釘
在講述韓國六月民主運動的電影《1987》中,女主角曾問積極參與抗爭的男主角「你這麼做世界就會改變嗎?不替家人著想嗎?」對方回答「我也想,可是辦不到,因為知道那些不公義後,心太痛了。」
電影也拍攝了首爾明洞聖堂收容民主派人士,拒絕軍警進入教會的劇情,而韓國天主教正義具現全國司祭團、基督教總聯合會,以及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在民主化歷史中扮演非常重要的推手,近日香港如是,當「神的國」與「人的國」在現實中衝突,教友們即使無心,仍被政權定為有罪之人。
秋雨聖約僅是其中一例,北京守望教會面臨數十年官方迫害後,在今年3月正式被取締;貴陽活石教會牧師李國志在2016年被判刑2年6個月,雖然已刑滿出獄,今年8月4日仍有百名執法人員上門要求教會停止禮拜,同日蒙難的還有四川溪水旁歸正長老教會。
拆十字架、強制關閉、逮捕教友已成中國對待「家庭教會」的常態性手法。范康安坦承,自己曾怨懟過上帝,為何要他和家人們如此受苦,懷疑過救贖是否存在,但「要讓我放棄信仰,等同於是剝奪我的生命,讓我回到黑暗去。」
范康安說,他曾是個每天賭博、喝酒,荒唐度日的問題少年,若非教會帶領他重生,今日便遇不到劉燕,可能在哪裡欠債被人砍了。
這段轉變讓范康安相信著,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他都必須向人傳福音,即使對方帶給他折磨,「以前某次又被帶去偵訊,我從坐上警車起,就向抓我的警察講故事,筆錄時繼續講,後來他們放人時,那名警察偷偷向我要了身上的聖經,說想回去研究研究。」
劉燕則是因少年時不喜歡住宿學校,便以上教會的名義換來出入自由,日子久了便在心中埋下種子,產生對人的關懷。這些背景成為兩人撐過迫害的依靠,在大抓捕之前,劉燕甚至能把苦難拿來開玩笑,在街上指著警車對范康安說「欸抓你的來了。」
她強調「如果共產黨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它為甚麼怕我們發聲?這恰巧說明了,我們說的話句句屬實,甚至他們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怕羞,才不願這些聲音被傳出來。」
「但那天之後,我不敢開這個玩笑了,剛到台灣時看見警車只敢繞著走,後來還從新聞上讀到,同樣逃來台灣的香港青年也會這樣做。」劉燕透露,許多人在牆裡不是沒看到香港人的勇氣,也知道伊斯蘭教徒如何受迫害,是不敢說,只能把希望依託在外界。
直到和台灣教友聚會,范康安才得知外界如此關注中國宗教迫害、協助香港抗爭者,他曾試著偷偷把資訊傳回四川,這些鼓勵讓大家「孤單,但不孤獨」,因為不少弟兄姊妹已被限制出境,無法像自己一家人能幸運逃亡,這便是他的責任,范康安期待未來能回到故鄉,繼續在需要的地方為上帝服事。
至於是否有信心?
劉燕直言「我對上帝有信心,對政府沒信心,我相信我們會有好結局,畢竟人終究一死,但中國可以和平民主化,像台灣一樣自由嗎?我是存疑的。」
(備註:為保護當事人,本文劉燕、范康安為化名,且照片經後製處理,部分照片來源為秋雨聖約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