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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獅子山精神的死而復生

文 / 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名譽副研究員)

「現在還談『獅子山』的象徵會不會有點outdated?尤其是經過這半年的抵抗運動?」臉書的簡訊對話框在剎那間彈出。

這是大哉問,也關乎反送中運動的世代差異,確實值得好好一書。

獅子山位在九龍半島上,從山頂上可以俯瞰整個半島全景,天氣好時,還可以遠眺新界和香港島的北岸,據說攻頂頗有點難度。雖說這並不是香港第一高峰,卻因為山形像一個北望蹲距的雄獅,隨著早期電視劇《獅子山下》的熱播,在知名的音樂人黃霑的筆下,被用來象徵香港這個城市的發展歷程及其住民的精神。歌詞提到,香港多是離鄉背景自各地漂流到此的人,既然如今同處在海角一隅,縱使生活常有淚有苦,難免感到崎嶇艱辛,多所掛慮,但卻期許大家可以立足當下此地,「放開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共同打造香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可以說,獅子山精神是香港人本土意識的開端。

港產哲學家許煜在《獅子山下精神的批判》,更分析其為香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之所以可以「光輝三十年」的重要因素。獅子山精神,在他看來,基本上指的是一種和諧家庭與肯捱肯幹的工作價值,不過,「獅子山精神的出現是物質性的,也即是和社會的生產模式無法分離」。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強調多勞多得,一家人只要肯吃苦,肯拼搏,便能掙得閤家和諧富裕的生活遠景。財富在家庭中累積,企業以家族方式來經營,管理階層往往清一色是自己人。到了七、八十年代,香港經歷產業結構轉型,把輕工業移到深圳,而搖身一變成為國際金融中心,成為全球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的一支生力軍。

隨著全球化帶來的衝擊,這樣的獅子山精神逐漸被要求用另一種更具普世人權價值的自由來取代。2008年美國雷曼兄弟公司申請破產,引發了全球金融危機,那個時候的香港開始有許多人體認到,光是私有產權、經濟自由和自由市場是不足夠的。香港有全世界最低的失業率,卻有一百三十萬人生活在貧窮線底下,「我們需要更多其他的權利,譬如像生命機會(life chances)、政治結社(political association)、好的管治(‘good’ governance)、健康的生活環境、集體分享資源和生產空間等。」

圖 / 香港獨立媒體

某種程度上,2014年的雨傘運動,其實正是搭上了這樣一種在經濟發展後轉而要求更多公民政治參與的社會浪潮。這就是為什麼郭宇濠在2016年的文章<從獅子山精神看財富不均現: 我們應否承傳獅子山精神>批判,過去的獅子山精神,其實是香港財富分配不均的肇因。當世襲的社會中間階級不再強調逆境自強,反而養成追求以錢滾錢不勞而獲,甚至鄙視靠勞動搵食,現在「新一代需要替上一代遺留下來的社會及環境問題『執手尾』」,「怎樣運用有限的資本來累積社會資本改善整體社群的生活條件」,他遂再次呼籲,有必要重新思考香港的未來。

除了香港內部的社會轉變促使了對獅子山精神的重新省思外,回歸後的中國政府的某種間接干預,亦激化了社會改革的呼聲。<股海觀瀾>專欄的作者駱惠南分析,「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黃金時代,主要依靠的就是一種社會激勵機制,平等對待香港市民,讓他們有自由發展的權利,保障他們的權益,極少有特殊的個人或團體受到政府的特別眷顧,取得不合理的利益。….這就是獅子山精神形成的背景。」

然而,隨著香港九七移交後,統治者的價值取向轉變,質變的肇因在於中方採取了某種後殖民主義所批判的內部殖民策略,「中國人主持的政府從來親疏有別。紅色中國作為全能國家更加是政治掛帥,傾向於以政治親疏,來決定哪一類國民,甚至哪一位國民的富貴貧賤」,在這樣的環境下,成功不是操之在己,而在於政治表態。中國為了要進行全面管治,便在社會各個階層與行業,培養了一批批自己人,「按照表態的先後,力度分別給予回報」。大勢所趨,港人爭相向新主子朝廷諂媚示好,手段盡出,或是詆毀競爭者,或是逢營拍馬,或是製造混亂以凸顯自己。

連被稱為親中、保守、看不得的《香港01》,在有關於獅子山精神的專題報導中都承認,「當下大部份香港年輕人追求的,並非大富大貴,也非坐享其成。他們同樣努力,只是努力的方式、追求的目標、成功的定義與上一輩不再一樣。他們只希望在不公平的環境下,開拓出一片相對公平的空間,不是『贏在射精前』、『成功需父幹』的必輸環境 」。

世代價值觀的差異不容忽略的另一個重點是,對於家庭的看法有了典範的轉移。這點在反送中運動中看得至為清楚。在過去,香港社會經濟轉型過程中,家庭,始終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家庭,不只是家庭,更成為證成經濟措施及政治管治正當性的重要原型。這說明了在這次反送中運動中,林鄭為何一開始會打出「慈母」牌,淚眼汪汪地出現在電視媒體前,堅持拒絕撤回《逃犯條例》的修訂。「我打個比喻,我是一個媽媽、有兩個仔,如果我個仔每次『我就要咁樣』,我都只是遷就他,我諗短時間母子關係會好好,當小朋友成長後,因為當時的任性,而我縱容他的任性行為,他會後悔『點解當日阿媽唔提我呢?』」

林鄭特首的這番講話,隨即引爆了6月16日二百萬人上街抗議。這不單單是因為人們不滿意林鄭任由警方用催淚彈、布袋彈、橡膠子彈對付手無寸鐵的市民,認為她不配作人民稱職的「母親」。更是對另一種民主家庭關係的再思,不再是「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就算打咗個仔,如果打得唔啱(不對),做家長嘅都要低頭認錯。」猶有甚者,走上街頭的人們干脆拒絕用家庭作為現今民主政治的隱喻,「林鄭是人民的公僕,何來會是廣大市民的『母親』?」與之相反,人們開始用主與僕來形容政府跟人民的關係,「如果我係間公司嘅老闆,我一定會炒咗呢個夥計囉符」。

圖 / 香港獨立媒體

家庭典範的轉移,隨著反送中運動的白熱化,進一步讓年青的勇武在街頭找到了自己的認同感,與他人的連結,新的手足與親人。「我們是前線學生的家長」,一位白天在中環工作的金融專業從業者,晚上變身為義載駕駛,忙著募款協助示威者就醫,籌措物資的Jason這樣說,「他們(年青人)想的不是四仔主義(房子、車子、妻子、孩子),更多則是自由、民主、人權等公義,所以我們更應該保護他們。」

對於何謂獅子山精神看法的世代差異,甚至衝突,於是進一步反映在政府無法回應反送中呼聲的治理失能表現上。林鄭等的老一輩政治既得利益者,覺得年輕人不懂事,吃不了苦,是「廢青」,根本魯蛇,不是香港社會的持份者(stakeholder)。建制派的企業家「美心大小姐」伍淑清在11月中國企業全球化論壇期間,接受《環球時報》專訪,更毫不掩飾地說,「我會放棄(年輕人),不會再浪費時間去跟他們講甚麼,因為他們的腦子已經不清楚自己應該做甚麼事情」。渾然不覺,這樣的獅子山精神(或世代傲慢),逐漸成為年輕人開創時代的牢籠。

另一方面,新一代的抗爭者卻大膽地使用獅子山作為召喚本土意識的符碼,來突顯而今這場反送中運動不光是社會抗爭,更是一場靈性復興運動。8月在連登討論區一天之內籌到港幣20多萬所製作的新香港精神代表,以前線勇武派的女性抗爭者作為藍本所設計出的新香港自由民主女神像方才出爐。戴著工地頭盔、防塵眼罩,防毒面具,一手持雨傘,另一手扛著寫有「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八字黑旗的塑像,十月十三日的凌晨便被義工們大費周章地送上了獅子山山頂。

很清楚,二十多人團隊的突擊行動旨在重寫獅子山精神的內涵。那意味著的,是新一代香港人為爭取自由民主等普世價值不屈不撓的精神。用他們的話來說,「讓女神像在香港精神的發源地,遠望香港人及這場為時過百日的逆權運動」,獅子山頭是女神像的最後歸所。

不少人更把這樣的壯舉,與獅子山傳說相結合。古早相傳,在香港有九條龍為患,上天派下神獅鎮守。如今,禍亂香港的赤龍就是中國共產黨,民主女神上山助陣,力助代表新一代港人的獅子山力展神威,降妖除惡龍。

一些帶有濃厚基督教意味的系列文宣海報,更著富巧思,把獅子山與象徵三位一體的倒三角並置。或在其中置入反送中pepe蛙的人鍊意象,配上希伯來書10章39節的經文,「我們卻不是退後入沈淪的那等人,乃是有信心以致靈魂得救的人」,提醒觀看者,香港精神正面臨危機,基督徒應該為此奮起祈禱。或是一邊在倒三角圖框中插入警暴的催淚烽煙畫面,佐以哥林多後書7章14節「這稱為我名下的子民,若是自卑、禱告,尋求我的面,轉離他們的惡行,我必從天上垂聽,赦免他們的罪,醫治他們的地」,提醒世人要認罪悔改。

獅子山的精神沒有過不過時的問題,但卻有死而復生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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